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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空挂剑话传奇

——怀念杨牧先生

2020-09-12 作者:方明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杨牧对华文文坛的作家与读者而言, 既熟悉又显得遥远陌生, 熟悉是其累累牵动江山驰古跃今的品, 宛如灼灼焚红的火炬, 燃照著时代文青与读者被抚慰的心灵, 陌生是先生的行径像种植在庭园深深的含笑树, 只让在高牆外熙来攘往的行人, 只远香阵阵, 但却无从触及。
  前言 : 杨牧,其人如其笔名般的优逸传奇,当他温文讲述一段文学事轶或冷涩理论时,他是学者杨牧。当他递上一杯亲自调製的鷄尾烈酒而诉说诗词的盈虚与怀情时,他是诗人杨牧。 
 
 
  漠漠的穹苍,雨点时落乍歇,庭院数枝缀艳的樱花,被风雨鞭打成数瓣疏稀賸馀之孤傲,所有生命自璀璨至凋零,皆是宇宙万物法则最沉痛的定律。
  二0二0年3月13日星期五,不祥的数字似乎容易引来不祥的兆头,诗人画家罗青于下午5:35来讯 : 杨牧走了……
  杨牧对华文文坛的作家与读者而言, 既熟悉又显得遥远陌生, 熟悉是其累累牵动江山驰古跃今的品, 宛如灼灼焚红的火炬, 燃照著时代文青与读者被抚慰的心灵, 陌生是先生的行径像种植在庭园深深的含笑树, 只让在高牆外熙来攘往的行人, 只远香阵阵, 但却无从触及。 
  杨牧, 我最熟稔的庄颜及名字, 杨宅与<方明诗屋>由一道二十公分石牆分隔, 且先生后阳台与诗屋客厅只有咫尺之遥, 只要打开客厅窗牖, 时会隐约感应到先生在案前沉思徐笔, 或有书册翻阅窸窣之声, 就算在春光媚景傍分, 他亦隐埋在斗室薄薄的灯晕下, 让诗神时而驰骋在袤广的旷野上, 或将讴歌激冲在奇崖峻峰之湍瀑, 不然让吟咏铺洒在月色下一条小小的溪流, 潺潺道尽人间华灿及无奈。
 
 
  以往在台湾大学<现代诗社>青涩临镜的岁月裡, 与杨牧先生的缘分,也许在声碎话长诗歌座谈会上, 也许在灯淡影重的朗诵台上…之后我赴巴黎悠悠的岁月裡, 先生微红的浅晕与严谨却又带浅笑的音容,随著西雅图与法国万里迢递的阻隔, 彼此讯息有如 <花落晓烟深>濛濛无觅。 
  江南春色盈盈的河流,总会邂逅两岸迎风曳舞的垂柳。二0 0三年初,有朝我踱步至北市敦化南路的林荫大道, 途经一间房屋仲介所,忽有一年轻业务员自店裡奔出, 谓本大厦有很好的屋件出售, 我推拒说既无预算也没有准备要购买房子, 怎知此年轻人希望我上楼参观一下, 不买亦无所谓…再谈之下才知此仲介员是我台大数届后的学弟,且此公寓原本是一间七十馀坪的大房子, 因正逢SARS卖不出去,屋主情急将之隔分成四十馀坪及廿馀坪两间公寓,以利脱手,那间四十馀坪的三天前售出, 馀这间小而精緻的房子,室内幽雅安静,四壁素洁,是读书閒聚的好居处,因屋主急著现金週转,竟肯首我乱出的低价格,并由在银行任经理的学担保款,莫名的缘分竟可由莫名的散步而诞生由洛夫取名的<方明诗屋>。数天后晨光将我推门外出,隔邻亦响起开门的声音,映入眼帘竟是杨牧伉俪,彼此有种关山迢迢却同一城门的惊遇与亢奋……那是十七年前历历在目的契遇,春天总以曼妙乐章将曾经断阻的诗心呼唤共舞。 

  接著下来的十馀载岁月,杨牧先生将西雅图与台北或花莲的风景剪贴缤纷阡陌的拼图,那一处故乡桃园的温好淨土,似乎只有在梦裡萦念那茫茫的分水岭。 
  杨牧先生秉性内敛,不喜好交际营营的诗坛,尤避是非,平日专注学问与阅读写作,亦会聆听音乐,让柔啭的乐声停泊在泛泛之诗韵裡。虽然先生个性温良,但煮酒析解或批评诗歌时,倒是严度锋锐,毫不妥协坚持<公理和正义>。而杨师母是一位十分细腻且充满美感的人,将先生起居生活照顾及安排得浪漫及如是恰好,有一次杨师母宴请陈义芝伉俪与我到其宅所晚餐,她亲手烹调每一盘佳餚,我记得其中一道蒸鱼,肉鲜汁甜,衬以清葱蒜片,媲美香港大酒楼之主厨杰作,方知杨师母不但是料理大师,武术家(跆拳道黑带),以及环境佈置达人,实在很难想像这三种特性组合在一人身上。那天我曾作一诗为记。

  调酒

你微酡的容颜
仍不停摇撼手中紧握的调酒器
我隐约听见
不止是花莲的浪涛在澎湃
似非长江黄河迢迢之嘶喊
而是诗人只想用那股朴真无忌的
语言拌入有点
戏谑的月色
斟出三杯渗有唐宋的骚气
以及不甚解读的黑格尔
惊逗人生

  后记 : 二零零九年十二月十一日晚 , 与义芝伉俪到杨牧先生家中小聚,我们除饱嚐女主人盈盈细緻的膳食,其间,先生更亲自调製酒品共觞 , 时侧见先生悠然神态 , 诗兴滋生。
 
 
  有一年除夕午后,杨牧先生与我聊及中国文人之<性格>,我因曾久居巴黎,拙于诗坛应对,先生不多批指,旋于赠书裡提点“ 方明素心人“, 可谓用心良苦。
  杨牧先生生性谨饬,似乎趣事不多,但从其夫人夏盈盈处录得一则。
  早年杨牧先生在香港大学执教时,先生自认广东话的听力不错,某日校舍人员领扬牧先生到其新宿舍,用广东话向他说:「你自己睇睇」(意思即你自己看看),先生向夫人诉说:舍监竟问我有几个太太」又某日,扬牧到香港移民局延期,排队到窗口时递上证件,移民官用广东话问他:「是否你本人?」先生一直摇头,该官员连问数次均得先生同样反应,其夫人在旁边点首急说「是」,杨牧先生反向夫人道:「他问我是否日本人,我当然说不是。」
 
  杨牧先生坚信写诗是严肃且伟大之事,必须殚尽心智去克服与突破,才能产生好作品。诗人罗门生性孤傲自信,喜好批评其他人诗人作品,有一次杨牧伉俪与罗门蓉子到舍下作客,席间大家和融相处, 举觥皆是笑声连连,落筷尽论喻诗喻典,可见杨牧先生在罗门心中的份量。
 
  去年旅居纽约台湾诗人王渝返台,她是杨牧先生近一甲子的旧识,因王渝在台行程紧凑,拟想今年返台再去拜访老友, 幸好我坚持顾盼趁早,便于二零一九年十一月十日我们叩开杨牧先生久辞见客之门,近两小时的畅聊,在室内溶溶的灯晕下散出很多陈年往事…岁月永远使相对的故人溢满物换星移之感叹,这也许是杨牧先生最后晤见诗友的辞行。 
  也许众人没法接近大师,杨牧先生已远去, 一如他的诗作「死亡」: 转换为一种风景,的确,他留下首首晶玉的诗作, 已化为长空闪耀的繁星,每一颗都有它的传奇,激发人类追寻空灵之心。 
 
备注 : 
  杨牧伉俪曾收养一隻流浪狗, 此狗全身毛鬓黝黑, 故以「黑皮」取名, 在先生半载西雅图任教半载在台湾执鞭倥偬暇应岁月裡, 「黑皮」亦随之乘坐飞机两地奔波陪伴, 先生在西雅图之家居庭园树木茏葱, 和煦的阳光煖煖筛照著彼此酣浓的人畜情谊, 在台时刻, 每次我到访杨宅, 「黑皮」总是摇尾跳跃, 然后安静的蹲坐不言, 彷彿专心聆听如茧丝百迴缠绕满屋的诗语, 设想「黑皮」是同族类, 这十馀年跟随在大师旁侧的岁月, 相信亦因日夜沾濡隽逸的风骚而成诗人。
  话说杨牧先生嗜呷啤酒, 频频以此代水, 不管是清晨黄昏, 一樽沁凉的黄液流泉消遥身心, 这种飘然爽快的感觉也许亦是酝酿不绝如缕的诗之情话, 故杨牧先生每次进购均以箱计, 但亦小心翼翼从不同商店订取, 以避免异样目光, 直至齿年渐暮时, 听取医生咐劝戎之。 
  先生本名王靖献, 从母性, 自少喜爱夜空仰观星月, 善感织愁, 往往深宵醒起, 推门眺天而望其变幻, 似乎将灵思飘向不可触摸的太虚, 也许星罗密佈的穹苍正在编织著先生的神游. 中学三年级时便与学长陈锦标先生合编「海鸥诗刊」,每週一寄登在「东台日报」的文艺版面内. 先生初取笔名叶珊, 三十二岁更名为杨牧,青涩之龄就读台湾花莲高级中学时, 便将诗作投稿「蓝星诗刊」, 「现代诗刊」等... 并于上世纪一九六0年代仍就读东海大学历史系一年级时 (先生后转读外文系), 首册初啼诗集「水之湄」(大部份是中学时期的作品)便由「 蓝星诗社」惊豔出版, 时隔三载又以旋风之姿推出第二本诗集「花季」( 那时正值台湾各大门派为「正名」「现代诗」而激辩论战 ,此时「叶珊」的知名度渐渐为诗坛广知, 之后直到一九六六年由当时颇有争议性的「文星出版社」( 社长为萧孟能 ) 印行「叶珊散文集」以及第三本诗集「灯船」, 那是叶珊浪漫的青春情怀年代, 颇有踌躇志心灵何处不消魂的流金岁月, 上述三本诗册与一本盈满温婉壮丽的散文集开始享誉正面临文风蜕变的台湾文坛. 
  其实杨牧与「文字」的渊源不只是创作出近五十种大量的书册, 他的一生周遭均与「文字」结缘, 其父是经营印刷厂, 而他本人于三十六岁时便与诗人痖弦以及高中同学叶步荣等共同成立「洪范书店 」, 亦即后来发行不少文学丛书的「洪范出版社」.
  诗人弥留之际, 夫人夏盈盈在侧边轻唸杨牧先生曾为友人写过的悼念诗「云舟」:

  凡虚与实都已经试探过,在群星
  后面我们心中雪亮势必前往的
  地方,搭乘洁白的风帆或
  那边一迳等候著的大天使的翅膀

  早年是有预言这样说,透过
  孤寒的文本:届时都将在歌声里
  被接走,傍晚的天色稳定的气流
  微微震动的云舟上一隻喜悦的灵魂 


  家人遵照遗愿安葬于花莲海岸山脉起点, 四周极目花莲灯塔,、奇莱山、花莲中学以及东华大学,,那些都是杨牧喜爱或曾留下生命痕迹的地方。
  杨牧慈亲也于爱子逝世后半个月仙游, 享寿九十九岁. 
  2020年3月17日    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