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巳年代·激情与温情六章

 
致女儿
 
女儿说我回家了 正喝20多年前的酒唱20多年前的歌
在没有爸爸的家里  女儿像一只空旷的茶杯
女儿这样报平安  像不像一首白银时代的抒情诗
女儿这样唤爸爸  像不像一部破碎时代的言情剧
 
这些年你是怎样过来的啊
爸爸问候女儿也问候女儿的时代
你回去的时候有本书在等你
那里面肯定有爸爸无法安放的青春还有挣扎的等待
谢谢爸爸  20多年没有叫爸爸啦 爸爸 爸爸
没有女儿的爸爸像一棵有洞的榆树
老泪纵横还是泪流满面
陌生是俗世最浓烈的亲切
你是我失散经年的女儿
我是你失踪多年的爸爸
我可怜的女儿啊出生于1989年夏天
 
黄土没过爸爸的肚脐正朝心胸弥漫
爸爸的青春有梦想有欲望还有鲜血
爸爸的中年有承受有顿悟有煎熬就是没有反抗
爸爸为什么未老先衰
爸爸为什么常常喝醉
不是对自己痴迷过久
不是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爸爸不喜欢现在的生活
只能在童年少年青年中年里穿行
可怜的爸爸其实一直在等待
等待发令枪响后的疯狂
 
爸爸像一艘陈旧的帆船执著方向不喜欢速度
对那些真实的渴望爸爸一直守口如瓶
你可知道 像爸爸这样的男人生下来就是老人
爸爸与这个平庸的时代和平共处但绝不同流合污
 
爸爸年轻时曾是一名出色的猎手
捕获自己中意的女人 执迷的事物
在一次次鲜有战友的战斗中屡败屡战
爸爸年轻时曾是一名英勇的斗士
爸爸在那场著名的战役中虽败犹荣
 
爸爸周围有很多女人 但早已没有情人
眼里的女人只剩下姥姥母亲还有女儿
女儿  现在的爸爸已经雌雄共体
女儿 爸爸就是那个死里逃生的情人
没有激情的爸爸 只剩下一颗过期的心脏
做一个女儿的爸爸 是我苍老前向往的职业
 
爸爸喜欢女儿的阳光 沉沦 解构 反抗
爸爸愿意女儿拥有可以安放的青春
打通屏障获得意义 就像穿越沙漠找到绿洲
多年的写作训练 难道只能写出一首苍老的诗歌
经年的人生苦短 是不是只为等待那个漂泊的女儿
女儿不是爸爸的私生女
爸爸却是女儿的私生父
 
勇敢 就是知道真相后的深深热爱
女儿啊  爸爸只想成为另一个人
那个拥有怒放生命的人
爸爸  就要开始新的战斗
关于这场战役的名称 我继续缄默不语
爸爸回来的时候 可能仅仅是一个名字

致儿子
 
那些年 春天不打雷 夏天不下雨 冬天也不下雪啊
那些年 东西南北模糊不清
那一天 爸爸行驶在崎岖的路上 前方车祸不断
纠结着到底是回家还是去救援
爸爸的手紧紧握着方向盘
 
那些年 爸爸不想带你去远行啊
那些年 全世界都不安全
那些年 爸爸的方向盘不停地颤抖
爸爸就想让你躺在床上 像婴儿一样睡眠
爸爸的手紧紧握着方向盘
 
那些年 爸爸的内心怎么像缎子一样柔软
爸爸为什么像少年一样多愁善感
爸爸弄不清是要抒情还是要呐喊
爸爸渴望拥有少年的激情老人的通透
爸爸的手紧紧握着方向盘
 
那些年 人们都说爸爸是酒后驾驶
酒驾时刻 为什么爸爸会觉得这个世界最安全
儿子啊 爸爸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在爸爸被关起来的那一刻 才觉得自己被解放
爸爸的手紧紧握着方向盘啊
 
儿子啊 酒后驾驶的爸爸获得了安全
被囚禁的爸爸获得了自由
儿子啊 爸爸挥霍过青春 可从未迷失过方向
儿子啊 爸爸抛洒过热泪 可从未承认过失败
爸爸只是自己的囚徒
盯着远方 一直颠簸 从不昏眩
醒来吧儿子 跟随爸爸一起迎接新的战斗
爸爸的手紧紧握着方向盘
 
致爱情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
大哥得知我正钻研“羊羔体”
就想定制一首关于爱情方面的诗歌
我说开业酬宾 你要正常量还是要赠送呢
他说你就写写大嫂的爱情吧
大嫂在庙里很冷 最好能把她写回家
谈到大嫂的爱情 那我还是平铺直叙吧
 
大嫂大哥的爱情发生在青藏高原
大哥第一次见大嫂是1975年冬天的一个早晨
大嫂给大哥带去两盒沙丁鱼罐头 还有半斤大白兔奶糖
那是大嫂月薪的一半也是一见钟情的经济成本
当时 大哥的脚伤了像冬眠的蛇一样盼望出洞
大哥单腿跳动的样子更像一匹斑马
看到那两只晶莹的眼睛 大嫂恋爱啦
 
高海拔的爱情就像高原的植物 缺氧耐旱而耐寒
1976年春天大嫂和大哥买了另外半斤大白兔
在距海平面4320米的新房两人全部吃下
大嫂认为她的爱情就在青藏高原
极端的年代才能出现极致的爱情
 
1980年冬天大哥大嫂的爱情来到平原
激情燃烧的岁月
他们的爱情有点像氧中毒 常头昏脑胀
那时一些小狐狸精经常和大哥谈论人生
开始遗忘他们共同的高原
 
甜的夜晚一定是咸吗
难道浓密的氧气和稀薄的爱情是孪生兄弟
难道爱情和艺术一样都是专制时代的副产品
 
我说 情人变成妻子就像石磨变成金刚石
分子个数一样但排列顺序不同 硬度完全不同
石磨变成金刚石是物理变化中罕见的化学变化
我说爱情浓度与时代的关系不大
编码 关键在于两个人编码
 
新年聚会 56岁的大嫂又喝多啦
她说我和你大哥根本没有爱情 所有的感情都是逢场作戏
很久以来每次喝多大嫂都说同样的话
很久以来他们一直是我们眼里的恩爱夫妻
这次涉及到许多细节 大嫂显得更激昂
 
1990年春天你大哥还和初恋情人见面拍背靠背的照片
1996年秋天你大哥给女学生送生日蛋糕和大把的鲜花
每个细节都有出处 女人的记忆力可是盛开的百合花
我说大嫂啊爱情尽头就是一起过日子呗
别相信那些火上浇油的诗人 把爱情传说得阴阳怪气
常规的爱情就包括女人定期的哭哭啼啼
你们这样打打闹闹不是挺好吗

新年第一天 大嫂还是出家啦
带上换季的衣服放下身份证以及所有的卡片
上车时大嫂上下打量大哥一眼 就像游客看兵马俑
我真想知道大嫂的这组特写眼神到底意味着啥
娜拉出走还是列夫·托尔斯泰离家
抑或一个老女人的灵魂挣扎
看着大嫂远去的背影
我还是禁不住潸然泪下
这些发霉的冬天多冷啊

没有大嫂的大哥 就像一截光秃秃的树干
脸色苍白就像秋天的老茄子
常规爱情就是生活习惯
 
大哥每天抄写一遍道德经 道德经不会做饭
我说最牛的生活其实就是一个人的生活 你会变成太乙真人
大哥说 那是诗人胡扯不是生活
我还说 大嫂倒挺像个诗人啊
我还说 诗人是天生的 就像牛黄只能是黄牛或水牛的胆结石
黄昏里的大哥突然潸然泪下
 
我想说 大嫂你不是诗人就不能像诗人一样生活
当你看到参拜者自私的喋喋不休
当你看到庙里老道数钱时贪恋的目光
当你看到庙里小老道空洞乏味的眼神
你还不想回家
 
在这个没有信仰的时代
哪里还有传说中净土啊
嗷 一个破碎的时代
爱情的形式就是平庸和依靠
平常的爱情就是最慢的日子
在没有爱情的年代
大嫂和大哥已经成为嫡血的亲人
俗人的勇敢 就是在俗世里继续煎熬
 
大嫂 赶快回家
过完你们那平庸的爱情生活
 
致村长
 
村长得植树造林放牛
乡里 家里都有活计呀
还要回忆那逝去的青春年华
招待不周原谅啊
 
在没有村庄的年代
我将自己虚构成一名村长
你们在村里尽情地玩耍吧
来这里就要像回家
 
想说点儿啥就说点啥
想吃点儿啥就吃点啥
村里也没啥好东西
好在都是土生土长的啊
 
自由的村落每天都有朝霞
每个人都是原来的样子
你知道我也喜欢你们啊
还梦想和你们在一起
组成一个现实的村庄
你们在村里读书唱歌 养一大群孩子
没有同类敢欺负他们
 
我愿意
臂缠红袖标 手持红樱枪
在村口放哨站岗
盘问每一个可疑的人
直到白发苍苍

致史铁生
 
2011年1月3日上午
阳光还是从狭窄的南窗
飞进来
经久不散
空气里的尘埃
曲解着光线的形状
微不足道
 
我躺在沙发上校对《史铁生的意义》
那是高晖写于2001年的议论文
想起前天那个祝福新年的短消息
来自一个陌生人
我愿意知道他是谁

谢谢祝福，南京小米和北京小米可是同一个小米
我想家，就将北京的小米变成了南京的小米，你好吗
啊，我还好。原来你在南方猫冬
我喜欢南方，冬天还是待在南京更舒服
我也喜欢那个地方，首都，而且那里的女人我行我素。比如你吧——南京女孩儿，喜欢吃贵州菜，于是嫁给做贵州餐馆的人，仅仅是印象
那只是借口，其实我更爱他这个人，还有他的诗。我的个性快要守不住爱情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希望我完全顺服，我做的不好。当然，上帝也要求妻子无条件顺服，也要求丈夫要像爱生命一样爱妻子
我知道吃是借口，一个诗人嫁给另一个诗人——才是这个时代难得的和谐。不过，建议你也别更改个性。我觉得你说的爱情，不是能守住的——是机缘，是被爱情。我对这个领域比较陌生，但不妨碍我愿意祝福诗人们的爱情
谢谢你能这么说
你们是诗人，这很重要。我不写诗但能指认出诗人的样子。
其实，我知道自己不会写——他也说过，我不会写，还说过我出手不凡。
我觉得，诗人是一种生活状态，不在于你写多少，甚至一生只写一首。你看过你写的一首好诗，于是就记住了你
也许吧。你要也信上帝就好了，以后我们一起在天堂，多美啊
我？我是泛神论者，也读过很多关于上帝的书。我在等待一个契机或者一场热泪——也许，我依靠自己就能做到
其实，只要你愿意把心打开，让主进来，你一定能感受到主的真实存在
我知道，这是一个基督徒正在传道
接下来，我告诉她：31日凌晨史铁生走啦。如果有天堂，他肯定就去了那个地方
三分钟后，她回复：嗯……哀悼中……
三分钟后，我回复：收到……如果他真在那个地方，我愿意去看看他……我们还没有见过面呢

这时，我已泪流满面
2011年1月3日上午
第三天  这些短消息就发生在史铁生走后的第三天
我感冒加重，嘴角开始起泡
我知道，我在想他
在这个残缺的时代
为什么死去一个健全的人
 
对于我的现实世界 史铁生是陌生人
发短信的南京诗人小米 也是陌生人
为什么
那些能和我对话的人
常常都是陌生人
 
也许 史铁生的真正意义
就是一个不牵扯具体宗教的人
仅仅依靠自己内心的力量
能否突破肉体限制
能否自由地飞翔
能否精神复活
能否殊途同归
 
说到底，就是在没有英雄的年代
怎样做成一个人
 
致清明
 
如果清明是一条界限
生是出发死就是到达
如果清明是一枚硬币
生是正面死就是反面
人类的主要习惯就是胡说八道
没有返回的出发从来没有
没有反面的正面闻所未闻
没有重生的死亡 生就没有意义
 
告诉你吧
清明是宇宙里最宽厚的节气
即使人鬼共享也不会乌烟障气
牛鬼蛇神各得其所
清明不再是在黑暗里奔跑的孩子
与没有背影的老人的故事
 
你可知道
人鬼之间无须翻译
鬼的世界充满诗意
节气之上还有节气
你可知道
每一只猫都是九个轮回的女子
每一个汉字都是一条性命
每一个书写者都是一尊活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