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年代·物语和本纪十二章
2023-07-23 作者:高晖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次
高晖,当代重要作家。该组诗歌系高晖长诗《幸存者》(另名《幸存者之极致年代——关于一个作家的编年体长诗文本》)之外一章《癸卯年代》,此次刊发的题目为作者所加。去年以来,本网陆续推送高晖组诗《戊戌年代·死亡与重生八章》《癸巳年代·激情与温情六章》《辛丑年代·书写和神明六章》《壬寅年代·出东北记和本纪七章》,网友反应十分强烈。
▲2003年秋天,在南开大学历史学院访学。摄影郭长虹。
南方物语
顺从一座古老房子的召唤,折返回
生命的下半场重新出发。如同倦鸟归巢
如同老树新芽,越走越热的旷野里
地气还在苍凉,空气早已灼热,从北向南
锦衣夜行。普通汉语是我唯一的行囊
那是来自北方的秘密炸弹,引信攥在我手里
准备随时引爆诗意,在孤独的长江三角洲
一路探险,狭道相逢。
我将遇见一位诗人,我那失散经年的弟兄
在南方,在南方以南的山水之间
我将遇见一个女人,那是绝断多年的情人
哦,南方以南
空间物语
安静时刻空间才能越来越大
比如一维就是两点之间的排他故事
那是一个点与另一个点的相互倾诉
比如二维就是一种平行的叙事
那是一侧对另一侧的对角折叠
比如三维就是一个体积对另外体积的映照
那是全部哺乳动物的迷失和执著
安静时刻空间才会越来越深
比如四维之上才是一种宏大叙事
这里有逃离的亲人对我永恒的凝视
比如姥姥说这孩子就爱胡思乱想
比如姥爷说这孩子还欠我一张世界地图
比如父亲说儿子你多大都没个正形儿
他们就在这里呼吸并深呼吸
我与逃离的亲人中间隔着一扇门
这维度之门薄如蝉翼,渐远渐近
推开这扇门我就可以进出自由
我与逃离的亲人中间隔着第三者
这第三者若隐若现,渐近渐远
我走向你你走向我,从碳基到硅基
全部余生用来感念我亲爱的俗世亲人
他们就在这里呼吸并深呼吸
离乡物语
睁开眼就是再次进入三维空间
他乡的夜晚比故乡的短暂
他乡的花朵比故乡的鲜艳
三维空间比四维空间单调
只要想起一只猫的容颜
他乡就会变成故乡
三维就会变成四维
一朵朵金花纷然而至
能看见这只猫钻进四维空间的敏捷
能梦见空间转换的梯子
三维空间每个细节都是探险
比如一个少女画一只猫画一只鸟
线条飞舞
含怨低眉。她画的那只猫盯着她
画的那只鸟飞向她
让她从三维进入四维
她想起一生中最忧伤的事情
一朵朵金花纷然而至
比如古典生活就是进入四维
那就是一只灵猫的复活
最不放心的就是这只猫呀
我缩回已经迈进山门的左脚
转身还俗
两类家伙相互治愈
这才是哺乳动物相爱的样子
宣纸物语
每一次书写前我都在心中默念
拜仓颉拜蔡伦拜曹大三
我要使用汉字我要祸害纸祸害宣纸啦
我羞愧难当,我很抱歉
看到她们安静地挤在一起
目光如炬
宣纸从水里捞出来
就像一条鱼被钓杆甩上岸
刮鳞开肠破肚掐头去尾烘烤
我听得见宣纸的呻吟声
女童到老妪这一生一世
从纸浆到宣纸
关于宣纸我还能说什么呢
很多人把她们藏起来窃为己有
直到满身伤痕
还有些人胡钩乱抹,笔不达意
随便揉作一团
让人心酸
祸害完宣纸,走进酒局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看不见宣纸在瑟瑟发抖
关于宣纸我等凡人又能知道什么呢
其实宣纸也有一条性命
宣纸只能用来抄经
影像物语
遇到自己的影像就像遇到他者。人群里
竟隐藏着这样一个人,好玩儿到
无人能解。漫长的时光与此人相伴
相伴着他的脆弱与勇毅,走出与返回路上
他有幸获得诗意,获取对细部的尖锐。就像
水在水中,就像风在风里
活着活着,他也会失去父亲
不过他还是愿意相信那老家伙已恭列仙班
不然他还能说什么呢
在漫长漫长的时光里,三维世间
遇到自己的影像就像遇到魂灵
其实这厮早已无法无天
活着活着,他就开啦
春分物语
所谓春分,其实分的是
一个日子的白昼和夜晚。是分设开
一个季节的上集和下集,是记录着
一个世界对另一世界的通缉
古人这样分春,企图切开天道这只苹果
发现节气肯定幸运。白昼和夜晚一分为二
人类自然想到日月天地
想到那些大病初愈的人,那些泛绿的枯草
还有逃避三维春分的父亲们
还有闯入中年的少女们
那季节还能有什么意义呀
所有这些密钥都隐藏着
四维空间的阴谋
高朗朗物语
你总是怜悯那些尚未获得意象的同类
没有意象的形态无非就是行尸走肉
如雨如风,如影随形
太阳东升西落,月亮透过树杈
一只猫就是一粒沙
哺乳界,植物界,阴阳两界
你舔着自己的绒毛,无休无止
意象才是最真切的形式
那些尚未获得意象的事物
比如一只老虎的威仪
比如一个极权患者的步态
这些灵肉分离的冤魂啊
世间最细微的东西都可以击倒他们
一只猫,一支笔,一片云
来自情人一个狐媚的眼神
击倒或者扑获
换季的脚步声轰轰作响
在细雨中呼喊伴随电闪雷鸣
高朗朗的腋下藏匿着千年经卷
意象,亘古的意象缓缓展开
从黎明到黄昏,从黄昏到黎明
在结束时开始,在离别时重逢
一只猫就是一粒沙
一个意象就是一生一世
陌生物语
我们主要依赖气息相互辨认
雷达的波段调谐,彼此判定味道的声音
我在三维外边,你在四维里面
呼啸而过的人群。你躲在右上角凝视我
三号航站花团锦簇,你的双足与地面静音
一条白色的导盲金毛,心不在焉
钢结构的穹顶,你我都对着空气呢喃
汪洋大海,一艘小船颠簸成浪花本身
此刻为什么如此惊心动魄
毕竟你我失散经年
一起划桨越过浪尖,从岸边到岸边
被切割的节奏和纹路依稀可见,往事因
往事而清澈;陌生因陌生而熟稔
无非是一枚硬币的一面和另一面
大海、浪花和小船,小船、浪花和大海
视觉没有意义,嗅觉才是真理
天眼无法探视时间黑洞;你我瞬间纠缠
才是现世的全部
远山层叠,月照夕阳
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不再钟情前因后果的叙事
嗅觉如罗盘一样精准,刹那间昙花芬芳
相互咀嚼的味道,向陌生人招手的姿势
魂的互认来自神秘的时空隧道,咀嚼
关于灵的传说和掌故,抒情或呼喊
出自一个哺乳生命的童年
其实那是一种朗读者的状态
听见你落泪的巨响却看不见你的眼睛
深夜的古寺虚掩在层峦叠嶂
就像水消失在水中,一声接一声地朗读
埋藏在你那弥散长发里的嘴唇,节奏
转换的刹那,暴风骤雨来临
一切叙事都从味道开始呈现
此刻谁还能辩得方位
主要是风,那些裹挟着火龙果味道的风
倾诉停止时刻叙事才缓缓展开
温存的故事总在南方以南
当然你要继续南行,你的叙事和抒情
留驻在语言消失的彻夜长谈
晨月皎洁,静如夏花
逃离作案现场的毒贩,急促而诡秘
现世的昙花,陈列一夜绝香
每一个出发地都是终点
注定会相互守望,不再垂落也不再招手
不再给逃离赋予意义,你我的疆域无边
你告诉我,你也看见那只白色的导盲犬
我告诉你,剔除味道,所有视觉都是错觉
哺乳的意义只在彼此等候的间隙里
描绘物语
描绘本身就是一种陪伴和棒喝
我描绘你,就是将你推近悬崖
那里有风有景还有我历险的经验
悬崖本身就是一道门帘
有形有体当然无法掀起
我描绘你的时候,就是你在描绘我
描绘本身就是一种发现和穿越
我动笔书写这部长篇新的章节
你向悬崖挺进就是接榫故事的高潮
刻画精致的线条,磨合微雕世界的镜框
唱出低沉的音符,制造一座挺拔的剧场
那里有我们简朴的机锋
我的青春留置在线条的纹理
文竹般的肌理持存着我指尖的灼热
一切都没有意义,描绘本身就是意义
我回望半生突围的动作凌厉如鹰
那里有缠绕岛屿的一叶扁舟
描绘就是与孤独共舞的一把线条
回应着森林里的虚无停靠那束神光
一遍遍地描绘,就是走在回家的路上
世界上肯定会有两片相同的树叶
我描绘你的时候,你也在描绘我
月亮在树杈里穿行就是运笔的样子
死神探望的瞬间,就是我重生的讯息
我反复勾勒你,就是定格你虚无的梦境
你无数次拥抱我,就是确认我与重生相逢
世界上肯定有两片相同的树叶
一片在你手里,一片在我手里
树叶摄入树叶的磷光,时光就会重现
描绘你就是参与你命运的假期
描绘你就是警觉你在密林中的孤独
我没有做过的一切,构成死里逃生的模样
我那刀削斧凿的线条,绵绵不息
你用受伤的手指描绘出陌生的线条
你将是一个舞姿不再受限的舞者
描绘是描绘者后半生的功课,一次远行
拾起你童年的恐惧,掷向那片相同的树叶
我描绘你的时候,就是你描绘我
食物本纪
于是我想起食物的灵性
唤醒被自己漠视的饥饿记忆
蔷薇科盛开的季节我总会想起食物的细部
酷暑来临,我书写的激情如约而至
一帧帧食物的影像春潮般震颤
我前生期待的饕餮大餐
其实早已开宴多时
锦衣夜行,身披袈裟
我奔赴那场久违的盛宴
一副含笑的牛头等着我张开血盆大口
从童年到少年,我呼啸而去
紧跟着这位敢于掀翻桌子的青年
胯下的骏马,远山长路
精灵般的食物随我一路狂奔
我吃掉山河无限,我吃掉长路漫漫
佛祖派遣的大快朵颐让我大汗淋漓
咀嚼已成为我前半生的不良习惯
那究竟是谁丈量过我的肚皮
那究竟是谁左右着我的胃口
一夜之间,我变成素食
精灵般的事物携我匍匐在地
无法无天的壮年噙满泪水
情人的小腿布满牙痕
盛夏的冰雹已经开裂
一帧帧食物的影像夏花般色情
精灵般的食物随风而去
假如我和你们继续缄默不语
总有一天我就会吃掉自己
杜鹃本纪
古诗里的杜鹃悲鸣哀怨,杜鹃花血色凄绝
那是杜鹃作为一只鸟啼红的印记
比如李商隐就是自作多情的诗人
他愿意期待权贵知晓一介草民的悲伤
比如诗人总是忽略杜鹃悲鸣的方位和季节
杜鹃终生朝着北方鸣叫,夏季日甚一日
一只鸟为什么昼夜哀鸣,凄凄切切
于是诗人都会曲解这只鸟的形而上定义
于是诗人都会忽略这只鸟的形而下细部
少年都是鸟类,通灵少年注定就是杜鹃
一个村庄就是一个鸟巢,小河就是道场
夏日的赤脚少年在河岸逡巡就是一种哀鸣
从茂密的向日葵里拨出蓝天就是一种绝望
男孩的像章丢失在没有底层逻辑的混乱里
他崛起每一块岸边,走进临终的逻辑
十指血迹搅拌着岸边的泥土,无尽悲伤
黄昏的话语吐字不清,一轮夕阳结结巴巴
独唱的归宿注定没有晴朗的晚霞
放弃一个人的铜像就是一次别离
原来首都根本就不在少年的北方
少年的获救从得到一艘小船开始
于是他不再登陆,一生都在划桨
划到对岸又划到对岸,这就是全部的少年
少年的眼前是岸边背后还是岸边
少年的左侧是悬崖右侧也是悬崖,划呀划
划过严整的春夏春冬和每一个狰狞的节气
少女登船那一刻少年若无其事
左右的悬崖开始抖动轻盈的翅膀
此刻少年认为自己开始变成一只蜻蜓
两岸杜鹃花开
杜鹃的呜咽杂糅着双桨声撞击出谶言
文曲星下凡让小船四面楚歌
摇曳的鬼火烘托出尘世的胸围
月夜的村庄、小河、拱桥不再真实可信
一道蓝色闪电掠过河面,对话由此开始
获得内心生活的少年被点石成金
少年和走出与返回的少女已经成为河的两岸
乌黑俊俏的春风等待他重返家园
小船已过万重山
使命的轮回长出厚重的胸毛
缄默和呼喊在节气更替里不断转换
发霉的向日葵从这边倒向那边
永恒的少年,年复一年
两岸的冰凌拍摄出青年和壮年的衙役
迎着风迎着光,面临棒喝的秋天
至于少年度过怎样的一生,杜鹃守口如瓶
梦境里那条金环蛇早已上船
杜鹃有约,他注定一生都是少年
高朗朗本纪
高朗朗想心事时眼神会变换色彩
表情还能泛起小船经过一样的涟漪
他身边的绿植相约停止发育
通灵的人类还能看出他此刻的姿态像游泳
从时间的左岸游到右岸
蓝天里飞翔的鸟儿惊魂未定
思考是哺乳动物界的全部尊严
猫是唯一能在前世今生穿行的哺乳动物
无论危险的生还是美丽的死
无论前世的色还是今生的空
从时间的右岸游到左岸
九位少女托着他浮出海面
高朗朗若无其事
铁树那宽大的叶子刹那间疯长
高朗朗的心事就像一叠五棱镜
他会沿着七种镜像重返家园
命运总会安排他面面俱到
他从五棱镜折返的刹那
再一次坠入自己的前世今生
一声凄厉的夏夜叫春
上古的秋风被唤得迎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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