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诗馆访谈随想（二）

　　谁也无法摆脱人类语言给自己造成的困境，存在客观主义的语义困境在于：它解除自诗以来对诗的一切包装，一切限定，比兴也好，移情、象征也好，意象、变形、荒诞、反讽或者别的什么也好，尽在解除之列。如果诗离开这一切以后依然存在，那么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为诗的前途忧心忡忡、喋喋不休呢？诗在这里是个傻子，它对着宇宙、对着人心最深邃的地方，整天莫名其妙地嘟囔着一些人尽皆知的傻话。

——选自郎毛《存在客观主义诗歌第一号公告》（1986）

 

 

　　存在客观主义诗学理论最重要的一个诉求是：不被规定，远离规定。因为一旦被文化规定、文学手法规定的话，诗还是什么？诗的纯粹性还有吗？诗离其本原的先艺术核是远还是近？是存在还是消失？

 

　　理解到这一点，对存在客观主义诗学境界就又近了一步。

 

　　我注意到，这次汉诗馆的访谈，诗人郎毛没有着重说到这一点。但是，诗人20多岁时，徒步一年走黄河的经历，以及个人命运的跌宕起伏，一种不被规定的存在客观主义经历，仍是铭心刻骨的打动了我，毫无疑问，走黄河的生命苦旅是对存在客观主义诗学的最好注解。

 

　　诗人为什么要走黄河？为什么甘心隐匿自己？为什么冒着生命危险攀山越岭，以至于几次经历死里逃生？这就说明了诗人极力要找到生命的本原，找到个体因与宇宙的共生关系，超越伦理、文化、社会关系的技术指派，解除一切附加物，使生命在每个瞬间得到释放与凸现，而走黄河就是把个体生命放进苍茫的宇宙中，像是没有被驯养过的野马，尽最大可能回到本真的人性中。

 

　　世中人显然深有同感，一位搜集、收藏及出版过几千册民间诗集的现代隐士，其生命经历与郎毛有着某种类似的同构，使得这次访谈如行云流水，自由奔腾。

 

　　既然诗人理想是笃定了不被规定，又如何不被规定地生活呢？及如何不被规定地写作呢？在访谈中，郎毛多次反对诗歌被体制绑架，被组织化，那么，在无处不在的体制构架中，及在人类组织内，他又如何存在呢？

 

　　其实，这是一个两难的悖论命题。没有人能够完全解构或颠覆规定性的文化、组织及各种复杂的社会关系，但因着对存在客观主义境界的非常体验，诗者必然地产生了对自己的颠覆，就像是牛马羊们内心对于被圈养命运的反抗，美丽的荒野，只是前世的召唤。人也同样可以置于他者的观照之下。他说：“从混沌的生命核——个体因出发，穿过文化层，走向非文化，趋于本真”。

 

　　他又说：

 

　　“一天中午我看见一片灰灰菜。一人多高的灰灰菜在秋天熟了，红了，枝蔓不堪，可是每一枝都坠满了沉重的籽粒。

 

　　“他们很快就要死去。既然没有谁种下他们，也就没人来收获。它们完全按自然的方式聚合，又离散，短暂但是自在。”

 

——摘自《存在客观主义如是说——这不是一篇论文》

 

　　在我看来，诗人并非古惑仔，也未必都是生活的叛变者。诗人走向生命本真，追求的是诗歌的本原，进入了一个想象中不被任何人所规定、所指派的深渊里。

 

　　那里会是什么？是最契合人性的反应，特别是瞬间的反应，诗人拥有了生命的动力，在最朴素的言语中，就像是无色无味的酒，在最冷静之间，穿行在人类的心灵中，燃起了熊熊烈焰。

 

　　最后，让我们在诗人郎毛的诗中感受这种存在与体认吧！

 

 

 

《蓝人发育》

 

只是不经意的一个小点

极小的点几乎看不见

后来看见了也只是针尖大小

在汗毛孔里若隐若现

好，这就开始了一个了不起的

故事

一天天这蓝点生长

喜滋滋地蔓延

在深夜能听见它

压抑不住的叫声

每天早上这蓝点都有

三分钟的安静

然后向各处走动

鼻尖  口腔  眼睫毛

蓝盈盈的手指

使人觉得有一个可怕的事件

就要发生

阴户的某些部件是蓝的

腿肚上的筋

和肚皮上的蓝交汇

蓝色的胸脯

使厚实、宽广和蓝连在一起

那个不安分的小点早已消逝在

这无涯无际的蓝里

它的膨胀带来了这一切

它起初去串连是激动不安的

每个汗腺都留下过它的尖叫

如今它稳稳实实地融化在

这蓝色的进军里

眼看它粉红色的光滑的居所

一天天蓝

蓝色的面孔

蓝发

蓝色的胳膊

蓝乳头

好，这就是说

这个世界

有了第一个蓝人 

 

 

《去年七月三日》 

 

金色大草中的女郎

牵着猛虎

虎视眈眈

 

金色大草中的女郎牵着猛虎

用她唯一的廉耻

利齿锋芒

咬伤人类的欲望

唯一的廉耻牵着猛虎

金色大草中猛长

 

金色大草在远方燃烧

女郎美丽的身体

为猛虎所喜爱

 

猛虎牵着女郎

在金色大草中奔逃

猛虎雄壮的呼啸

使远方倾倒

金色大草

为金色女郎燃烧

 

猛虎啊猛虎

你是终极的对抗

你扯掉的唯一廉耻

在金色大草上飘扬

 

 

《太阳底下》

 

没有人知道太阳底下发生的一切

太阳出来了

虫子密密麻麻

布满大地

 

顺着树的根部

虫子大小不等

一律通红

太阳烤得它们燥热

爬来爬去

在大地上

布满了洞穴

 

虫子从海岸到海岸

纤毛毕露

多得不可思议

它们随太阳一起出来

被太阳烘烤

没有任何人理解

虫子怎样发痒

从一个洞穴

到另一个洞穴

 

在太阳底下

尤其是春天

在美好的土地上蠕动

一些粘液弯弯曲曲

被太阳晒干

没有人知道一切

虫子爬来爬去

甚至穿过铁路

它们柔软的腹部

使大地多情

在平原上

人们每次看见太阳

都一齐惊讶

它的硕大无朋

 

 

《侏儒，一个秋天的故事》

 

大个子普陀进去了

之前，个子不大的蝈蝈进去了                           

这中间，个子不大不小的许可也进去了              

还进去了许多未知个头的人                             

只是没听说有侏儒进去

于是每天都有无数侏儒

冒充细小的动物              

为马戏团打工

为中国梦点赞

 

 

《虚弱诗》 

 

虚弱的时候

人容易出汗

就像杨显惠写的那些右派

在大西北的不毛之地

这些右派创造了不同的死法

在寒冷的窑洞

在35度以下的低体温中

右派突然大汗淋漓

于是肢体进一步降温

直到结冰

生前，他们被活得一模一样

这次不同了

比如出汗死

每看见这些黄土里的窑洞

排列整齐

空寂无人

我就想起文化遗产这个词

听见汗缐里的声音

如泣如诉

                  

 

《关于打飞机的语义变迁史》

 

最近打飞机成了热词

许多好奇的人在问

什么是打飞机

有人翻出了老古董

一本封面发黄的小册子

是原广州军区政治部编印的

书名叫《打飞机英雄集》

话说万恶的1960年代

万恶的美帝一时性起

派B52和U2飞机侵犯中国领空

我神勇枪手

用步枪打下了它们

还有北京军区编印的

《怎样打飞机》

 

可是，可是

最近几天成为头条的打飞机

与当年的赫赫战功有关系吗

貌似有关系

那种激情和想象力真的有点像

垂直、紧张

以及朝向虚空的终极释放

还有胜利到疯狂

以至有点压抑的嗥叫

这是打飞机的新解读

也是打飞机的隐秘所在

 

于是有人好奇了

如此隐秘之事怎么就头条了呢

还有雷硕士

那位收了人家收据的循环经济专家

年轻、俊美

死于一个黑不可测的夜晚

留下一堆悬疑和惊悚

他死于打飞机

一个英勇的人

悲怆的中国男人

没有被飞机打死

却死于蹲守

 

如今这位新世纪打飞机英雄

带着他的伤痕躺在冰柜里

全国人民都在等待尸检

那些把他打下的人

笑得有点阴险

 

 

《静静地期待一场雪》

                  

诗歌没了吗

诗歌在肮脏坚硬的街道下面

静静地期待一场雪

 

多么谦卑地，不敢说大雪

有一场中雪就好啦

这片肮脏和喧嚣的土地上

其实需要一场暴雪

大雪没膝，或者封门

使一切都停下来，不再喧嚣

世界这时候很安静，很美

 

可是我怎么能有这么奢侈的心愿

让我们向造雪者致敬吧

沉痛地，低下狂妄的头颅

人可以制造无数场战争

可是从来造不出

一场真正的雪

 

雪白的雪，透明，而且柔软

同时又很坚韧

这就是那场传说中的雪啊

不大，也不小

正好盖住那条埋葬了诗歌的马路

 

 

《愤怒》

 

愤怒奔跑着

一路留下深深的划痕

它在河流里奔跑

在肮脏的河床上

尘土飞扬

在窄小的土地和乡村死亡的地方

愤怒在奔跑

愤怒在街道上奔跑

跑到码头

愤怒仍然在奔跑

奔跑啊奔跑

跑得脚杆折断

愤怒真的在奔跑

从今天起

愤怒要奔跑了

愤怒很任性

它要不停地奔跑

直到站在我面前

浑身发抖

气喘吁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