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在转动（组诗）

序言：那年腊月你沿江上行
 
沅江是你必经的一条回家路
腊月的浪长满牙齿的浪
一浪一浪
从你的船舷边碰开又扑上来
这些狗一样狺狺的浪
凶险，时不时奔突在船的两边
 
江上行舟如行村道
你一边藏好手中的卵石
一边打开旖旎的风景
写下一路见闻

 
1．湘行日记：急滩行船
 
一月十七日上午十点
急滩行船
 
一路熟悉又陌生的风景
宛如命运的手相
在波浪上显影
 
化作意志的，抗拒着
在滟滪堆中穿行
滩水在速度的手指下
开出荆棘花，长出老虎牙
胁迫着上行的船只
而人们要应和它们
于是奋力抗争，让船
行驶在花丛中
 
“我心中有你，我的胆儿便稳稳的了。”
“眼看着一个浪头跟着一个浪头
从船舷边过去也不觉得危险”
想歇歇时，但又有了橹歌
同江水相应和，声音雍容而典雅

 
2．湘行日记：夜宿河滩
 
“一条河对于一个人太有用了”
 
上得岸来
看江水将山的倒影抚摸
我就知道有温度的事物
里面有一双温柔的手掌
正用火热的情怀催开花
打开黑暗中的星空
无数的精灵在星空游走
犹如无数的花枝被点燃
仿佛希望也是这样
被一条银河隔着
但阻挡不了它的闪烁
 
在河滩上露宿一夜
看着眼前的河流
思绪被上游来的水带到下游
中途又被岩石粉碎
在粉碎中一次次开出花
这也许就是激流
毁灭和惊喜皆由它编织
 
而人，唯有迎接它们
在山转水转中寻找出路
2023/1/12

 
3．湘行日记：终于可以舒一口气了
 
十八日下午二时
我的小船已把主要滩水全上完了
 
潭面无风镜未磨
山水秀丽如西湖
日出，山色淡绿
我对你说的话都装在口袋里
天气太好
我看了许久的水
心中忽然有了彻悟
“我来了，是的
我仍然同从前一样的来了”
 
夕阳虽已在山
但我的目光没有离开江面
它有时徘徊在各色圆卵石间
有时又在游鱼细石透明的花斑上追逐
当小小的渔船载着它的黑鸬鹚
向下游缓缓划去，隐没
我觉得这些活的景象
仿佛一条河的自述
在白天被日色天光拆开
在夜晚又形成一个整体
 
“三三，一个人置身于此
世界是那么安静
只有孤独的眼泪悬而未落”
2023/1/12

 
4．江岸
 
看云的人沿着江岸
此刻他看到白鹭
将清浅的河湾缀满
他相信奇迹即飞翔
即是灵与肉的升华
相信江流的颤抖
是悠远将书写映在
宁静或幽蓝的弧上
 
他站在礁石上，目睹
浪花一次次冲刷心情
退潮后袒露出裂痕
有的深，有的浅
不着痕迹的地方
肯定为不少脚步准备
 
就要飞过大江的白鹭
突然又折返回来
向河湾那隐秘的树丛飞去
机帆船从未遇见过险滩
但波浪的阻拦
还是让它喘息不已
他想，在以前它肯定承载不起
一条回家的路

 
5．清浪滩遗址
 
清浪滩早已隐没于水底
曾用鼻尖能捕捉的炊烟
站在遗址上
却什么也捕捉不到了
周围只有芦苇，风
和青青押韵的水波
 
机帆船把他送到这里
吊脚楼已无处可寻
专为放排人准备的爱情
也已销声匿迹
最小的争持或赌注
也已不见踪影
 
一切的一切
仿佛都已习惯
习惯默默注视或衰老

 
6．一株枯树站在北溶码头
 
北溶码头。枯树
 
目睹了太多的人世和绳索
也目睹了悱恻的爱情
以致树上的枝叶
被秋风一层层捋去
再也没有返回
 
过往的船只
沉入江底的大石磨
从溪沟冲下的洪流，断树枝
仿佛都在加速它的衰老
没有枝叶的依附和衬托
时间在那里静止
日月星辰不再围绕它转动
唯有古老，清浊，洗衣的脚步声
还在歌吟，还在将风轻轻拨动
 
其实它可以选择离开
或轰然倒地
从此结束那枯燥无味的等待
但它没有
它等待的春天也没有回来
 
码头。枯树。等待
仿佛诅咒
仿佛时间结痂的伤疤
无法在白天停下
也无法在夜晚藏匿
匆匆赶路的行人也不可能
在那里长久驻足，停下
站立或行走仿佛就是别离
就像这河边寂寞的旅行者
站立着就是一生

 
7．灯塔
 
灯塔。选择性的
将一处高地占领
 
灯塔不用桨橹
只用默默的守望
将世间来来往往的风捕捉
那些水淹没的重又在山坡上
站立或繁衍
竹林青青硕果垂枝
炊烟被翻译成东方的神韵
像绢或绸，飘起，缠绕灯塔
在山间闪烁旖旎的光芒
 
点亮它的河道，似流淌的记忆
似警示，云卷云舒

 
8．河流在转动
 
一条河的两岸
有打瞌睡的山
有上跑学的孩子
 
河流在转动
书包被六点塞进船舱
白纱裙风一样飘进船舱
草帽卸下水泥袋子
那只被岁月遗失的陶罐
重又在船娘的手里浪花一样翻来转去
 
河流在转动
小码头告别叮咛和呵欠
舱里的两条长板凳坐起来
像两根并排延伸的枝条
栖满模糊的面容和乡音
 
河流在转动
它有简洁之美
与速写之后传递的清浅
在晨曦之风的拍击下疏影横斜
而唠叨、水浪、等待
就像这船装满了，又卸空了
42023/1/143

 
9．将欸乃之声植于碧波之上
 
纪念一个人最好的方式
是沿着他走过的路
再走一遍
将那些江上青峰
在水中的倒影再孵化一次
任桨橹长出记忆的茸毛
将山之巍峨一层层包裹
又一层层打开
形成山尖上的氤氲，蜃楼
这些江之高阁，神秘去处
也因获得在低处的仰望
得到再生之美的欣喜
仰望得到水的滋润
如笔尖得到思念的呼唤
 
一桨一橹从文字出发
船已走出很远
故乡似乎越来越近
呼唤那流转不休的萦绕
在晨昏之时固执地升起
在山与山之间
将水的背景，再次开拓
让++7/+7/85返乡成为必然
2023/1/13

 
10．芸庐
 
吴昕孺先生过来看你了
并邀上刘艾居张远文
因为他诗中常提到他们
说一定会来沅陵
今天他一下榻就提出要见你
他是多么痛惜你哦
从门上的斑驳开始
目光一路走进青苔深处
然后又从青苔深处返回
在井里掬了一捧井水
他说艾居你过来
我俯身向他手中看去
我看见了
一双眼睛，正从他的手指间
突围而出，一粒一粒
砸到地上
2023/1/16

 
尾声：穿衣镜
 
穿衣镜将自己脱在镜子里
像多年不见的两伙伴
一闪一闪，睁开了眼睛
 
一件衣走到另一件衣的
身前，扯扯衣角，提提领子
一件衣在另一件衣前转身
像一个精神重叠到
另一个精神的背后
 
明亮是他们的
而我只是站在明亮的前面
穿衣时带出些窸窣声
2023/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