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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意衔一行行短句飞翔

——散读黎阳《庚子年手记》

2021-09-19 作者:汪峰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黎阳选择了五言诗,借助了古风、绝句、词、曲等,并在内在上吸取了古典诗意,相对于他从“语汇”上谋求一种“地域”整齐的形式所写的《成都语汇》等,表明他在诗歌形式上更有想法,正谋求一种新的探索和突破。

  诗歌有文学的轻骑兵之称,简短而精准地直击人类的心灵,使人能在生活的空隙地带,迅疾地张开思想的翅翼,焕发出人对生命最美的感受和抒情。古今中外,很多大诗人都以精品短制,以诗意的绝响,传之久远,其汁醇浓,其味深厚,历久而弥新。我小时候就读过日本俳圣松尾芭蕉的俳句 :“ 静寂,蝉声入岩石”(《蝉》)、 “闲寂古池旁,青蛙跳进水中央,扑通一声响”(《古池》),那短句深处溢出的光,是那么响遏行云。俳句是以十七个音为一首的一种日本短诗。除日本的俳句外,西方还有十四行诗,多由三段四行和一副对句组成,结构巧妙,音乐性强。还有泰戈尔的《飞鸟集》《园丁集》,精短,像情感的游思。还有《诗经》《古风》,还有唐诗、宋词、元曲,都是情与思反复熬制的精华部分,言虽短,意绵长。还有现代诗中,如顾城的《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喊出一代人的心声,短诗不短,刹那即永恒。

  今年陆续读到诗人黎阳的《庚子年手记》,诗五行,精短,在古典的韵味中放飞着诗人情怀。其温度,其力量,让我潸然感动。

  黎阳的短诗首先是一掬故乡之思。黎阳的故乡在黑龙江讷河,几十年漂泊在外,固然有很深的乡思之苦:“相思/一根心头的长线/挂在你的肩上”(《 掩重门暮雨纷纷》)。这相思有着母亲的温热:“这青葱的岁月就是一枚印鉴/铭刻着春风的方向 家的屋檐/背靠森林的村落,与门前的溪流/一起飞翔在记忆的平原上 妈妈/总是夜深人静时我才会想念你的嘱托”(《燕子飞时,绿水绕人家》);这相思有父亲的顽固:“羊羔跪乳,这一跪才是真的/父亲依然要留在黑土地上/那边埋有他的父亲和妻子/而我们这些孩子,天各一方/一方香火飘荡”(《流岁又迁,望家思献寿》);这相思会让人肝肠寸断:“更漏无声,大道直通东风(东风,黎阳出生地。在黑龙江讷河老莱镇,如今叫双合村)/炊烟不见人影稀/山林阵阵涛声 步步肝胆疼/黄土之下亲相聚别情重/一弯清鸿 谁不懂” (《客梦回,离人几行清泪》);岁月愈老,思乡最急迫:“归心如咒,没有车马代步/只有双足挥舞,乡音似鼓/出山海关到黑土/入讷河,再过老莱河/东风起时 日暮乡关何处是/疏林晚鸦,不见烟村四五家” (《疏林晚鸦,不见烟村四五家》);这相思还有着游子在异地他乡的彷徨和迟疑:“流浪的船 在父母眼中/漂泊了这么远/…没有走出避风的港/没有踏上他乡的岸” (《避风的港别后遥山隐》)。诗人在天津待了十年,现又生活在成都,目睹了大都市的灯红酒绿和光怪陆离,但始终以一个外来者的角色,不被接纳。诗人向以鲜就这样写到过黎阳:“说着一口标准普通话的黎阳”,在异乡方言中的成了一座孤岛,接受着一种陌生的阻隔——我也在外地寄居了十几年,不同地域的文化与语言的差异,是很难相融的。无论在异乡待多久,异乡终究是异乡。正是如此,乡音的鼓声一声比一声急。人就像从故乡子宫里分离出来的卵子,虽然游离在外,但始终有着故乡的血液和脉息,同时也存在量子互耦。但诗人只能通过月光和诗歌回乡,诗人的怀乡病是人类共同的古老而现代的病种,特别在当代,人口的大量外流,更催生了这种病。诗人的情思和这个时代的情思是共通的。实际上,故乡和异乡,只是一种时空的转换,诗人的身体在这种转换中不断被抽离和切割掉了。故乡已不再是脑中的故乡,那些朴素、浓情和斑驳的时间已被不停地改写,物是人非,故乡也仅仅是存留在心底间的一抹浊泪。故乡仅仅是一个来处,回不去的来处,而我们正奔向去处。

  黎阳的短诗更是小家庭的欢欣。庚子年注定不平常,在新冠疫情隔离期间,黎阳和女儿在一起享受着天伦之乐。从诗中,我们可以读出为父的慈祥和为女的娇嗔:“从字母到笔画/或许这是最好的一次复习/可是真正自己动手写/就会发现原来的结构/竟然不对,一定是拿错了笔”(《 陪女儿做作业的时间》),笨拙的父亲陪灵巧的女儿做作业,竞然怀疑自己拿错了笔,写得很生动很传神。“我错过了她的生日,她记得/我错过她的家长会,她记得/我错过了她的证书和奖状,她记得/我错过她的舞蹈课,她记得/每次见面都主动抱着我,爸爸她记得”(《 女儿的责难,总是让我哑口无言》),女儿的嗔怪,让一个长期在外奔波的慈父产生了自责。“七岁的女儿从未讨厌过我的胡子/扎手扎脸,所以我每次都故意避开/她的拥抱和亲吻/每次她都用红扑扑的脸蛋/安慰我的忐忑”(《我用一支支香烟数着错过的光阴》),懂事的女儿,是那么可爱,作者很善于在平常的生活中捕捉生动细节,让一种幸福感跃然纸上。黎阳的妻子西雅,在西昌工作。很长时间,黎阳和西雅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因此两地相思也在黎阳的诗中温热地呈现出来:“一地相思两处愁/家是被分装的酒/一碟咸菜/一碟花生豆/你一口味甘,他一口亲如故” (《瘦竹随风摆,掩柴扉冷书斋》)。在诗中,黎阳用家常性的比喻,让情感一一展露开来,醇厚如酒浓烈。当然,他有时也会自嘲:“我有三半斋,妻一半/女一半,我一半/一家三散,夜夜声作伴/日日饺子面/思团圆盼团圆团圆不见”(《好花须买,把酒问团圆》),但骨子里难掩对妻女的思念,和对家庭团圆的美好向往。现在,西雅随单位迁到成都,黎阳的诗歌中的月亮终于圆了。家是永远的巢,只有它才是你生活中最柔软的部分,也只有它才可以安憩你的狂躁和宁静。

  黎阳的短诗里,还孕育着他对生活、生命独特的理解和思考。在他的诗歌中,语言仍呈现出情思的密度,有一股直击人心的力量。“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寻常迎送,此外虚名要何用》),诗句像两个钢铁的齿轮在磨啮,给人以磨擦感和犀利;“平静的水面/平静下有一座火山/溅起波澜的火山/苦闷,伤感的火山//在水的下面”(《笔头风月时时过》),狂飚暴发时,有着强烈的疼痛和压迫感;“中年怕冷,所以这暖风还在/船到中流那风光正好/心有牵挂这岸总是要依/只是伸手也不能太长/伸手必有伤 收手也心慌”(《水风凉,绿茎红艳满池塘》),正好的风光近在咫尺,诗人还是胆怯得不知伸手还是收手。黎阳有一些诗还散发着哲思之美:“只要有光,这冬天不过是春天的前奏”(《白菜顶着雪》)。在《城中增暮寒》中,作者从“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笔峰一转“这唯一的城/只是一张合影照片/唯一进来是要嫁出去的女儿。”诗让人产生了多层次的联想,其一、诗中之城是象征之城,而“唯一进来是要嫁出去的女儿”中的“进来”与“嫁出去”,消解了“出城”与“进城”的紧张对峙;其二、“一张合影照片”,说明人的聚合的话,那么散是必然的,诗歌在 “聚”与“散”的矛盾对立中,产生了张力,引人以无限的遐想。生命在奔向壮硕的同时,也奔向了辽阔和老迈,生命脆弱感和力量感同时呈现。“中年 这初秋的顶楼/还是有风” (《向凉亭披襟散发》),苍茫而豪迈。谁见初秋顶楼的秋风?作者见到了,作者仍在挺立。我在离成都五百里的西昌,一直在观看黎阳,这些年,他拖曳着诗歌坚执的影子一直向前,讲课,游历,写诗,且创作量很惊人。我不知他写作坚执的力量来自于哪里?我想诗人像从大地上获得力量不断站起来的安泰,这大地是他的故土、亲人,是这个庞大的社会,还是他自身?“天命如霜,近在咫尺/这云根已经牢牢扎在锦官城/从武青北路到红星路二段/已经走了7年,亦步亦趋/从一行文字出,从另一行文字入”(《 白雁乱飞,扫却石边云》),从他坚劲的脚步中,我们看到了他的文字和诗歌正刀锋一样向前。

  黎阳今年推出上百首《庚子年手记》五行短诗,意欲何为?这反映了作者对诗歌的思考。我觉得他首先想在形式上有所建树。

  近年来很多艺术家提出了形式即内容的观点。很多艺术家非常注重形式的实验与创新,詹姆斯·乔伊斯就是其一,他在作品中借主人翁之口说出“形式即内容,内容即形式”的现代形式理念。在形式中,画家、雕塑家、书法家更加讲究形式。现代主义绘画大师塞尚,随着画面的结构需要去改变画面,解构人的比例关系,“他研究的是造型、色彩和结构,他已经不是以遵循客观对象、表现对象为目的了,寻找画面本身的内容更为重要。”(徐文涛《杜尚的小便池为什么是一种艺术?》)到了毕加索,现代主义进入了一个形式主义越来越重的阶段,内容变得越来越不那么重要了。在现代艺术中,形式主义认为能否得到形式和结构精美的物件,是判断艺术美的标准。艺术大师杜尚把小便池这种作品拿去展览,显然,形式展现出意义,粗俗的、粗鄙的物体嘲讽了高高在上的、精英的现代主义,拓展了艺术的范围,让艺术品真正可以贴近现实生活。书法家沈鹏也说过形式即内容,张春晓在《非关文字,形式即内容》的文章中提到:“书法……作品中点线、造型、墨色、节奏、章法的对比变化成为作品的主要表现形式,因此她也超越了文本本身成为书者传递美的主要途经,给予欣赏者以无限遐想与不同的感受。”音乐也一样,有民歌、说唱、摇滚、爵士乐、乡村音乐等形式。艺术家们对形式的疯狂追求,正是形式之下内容的急切呼唤。

  任何形而上的东西,都要以具体的形式来体现。形式一但僵硬就会垂死,就要创造一种新的形式来取代它。

  黎阳选择了五言诗,借助了古风、绝句、词、曲等,并在内在上吸取了古典诗意,相对于他从“语汇”上谋求一种“地域”整齐的形式所写的《成都语汇》等,表明他在诗歌形式上更有想法,正谋求一种新的探索和突破。

  2020年8月14日于西昌。

【作者简介】

汪峰 1965年12月生,江西铅山人,现居四川西昌。诗、散文、评论、摄影四栖。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省作协第二届“滕王阁”特聘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文发表于《诗刊》《星星诗刊》《草堂》《汉诗》《诗歌报月刊》《诗选刊》《绿风》《诗林》《诗潮》《美文》《星火》《创作评谭》《当代小说》《厦门文学》《中学生》《草原》《作品》《百花洲》《朔方》《花溪》等专业刊物。有诗文入选《江西九十年代作品选》《江西六十年文学精选》《21世纪江西诗歌精选》《2003年中国年度最佳诗歌》《2003年中国年度精短诗选》《2004年散文诗精选》《2016-2019江西诗歌年选》《新世纪江西文学精品选(诗歌卷)》《有您相伴:致2008·汶川》《东方之星:青年桂冠诗人诗选》《百年中国新诗流派作品金库》《现场:网络先锋诗歌风暴》《世界当代经典诗选》《打破新天:当代中国诗歌英译集》等选集。江西省第三届、第五届谷雨文学奖获得者。《诗刊》社第十二届“青春诗会”、2020新时代诗歌北京论坛的参与者,出版有诗集《写在宗谱上》,与人合集《江西九人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