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内的视界，向外的通途
——读吴海歌诗集《内视镜》有感
2024-12-26 作者：宋晓杰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次
吴海歌的诗集《内视镜》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诗集的封面深沉、内敛，内文简洁、素雅。
搜索本人关于诗歌的记忆，仍无法回想起与重庆诗人吴海歌的联系是从某年某月某日开始的，大概率是因为他主办《大风》诗刊向我约稿吧。
记不得最初的相识——虽然我们至今仍未谋面还不算真正相识，但交集至今算起来总有二十年之久了吧，像许多因诗结缘的诗人们一样。在平素的生活中，诗人们同样柴米油盐、喜怒哀乐，但在夜深人静、返回内心之时，他们守着各自的风花雪月、高古清幽，进入了属于一个人的完整世界——而诗，就是那条通幽的曲径。偶尔，像两只匆匆奔忙的蚂蚁在途中无意间相遇，他们会碰碰触角会意地惊诧：“哦，你也在！”这真好！我一直觉得诗人就是这样神秘而灵犀的存在，并且，不管现实生活中他们是否真的相识，都可以从诗作中知晓对方的生活际遇、性情秉赋、思维习惯或思想深度，甚至小癖好、小毛病都了如指掌，这大约就是因诗而结成的宛若亲情的真切感受吧。下意识地，我想起了一边为人作嫁、一边写诗的一些老诗人，他们对诗歌乃至文学的热爱与执着令人钦佩，对晚辈后生的鼓励与帮助有目共睹。但他们数十年如一日勤勤恳恳地工作，编辑出来重重叠叠小山似的杂志严重遮蔽了他们作为诗人的闪亮身份。或者也可以说，是他们主动避开耀眼的聚光灯，把诗的美好与荣耀赠予了他人——吴海歌就是这样一位值得敬重的诗人。
据悉，2003年12月，已年至半百的吴海歌与一些诗人一起自筹资金共同创办了《大风》诗刊。如今，《大风十年诗选》合订本静静地立在我的书橱里，厚重、端正、纯粹，没有花里胡哨的装饰，就像他们追求的诗歌本身拒绝炫技一般。我想，创办、编辑如此诗刊的人，一定也具备同样的品质。“我在构想一首诗时，这首诗还不是诗/只是一些散乱的文字，被风席卷着”（《风吹》）。这两行诗是否印证了《大风》诗刊的主旨，或许也是诗人吴海歌最初的诗歌理想和诗歌追求吧。这一次，呈现在我面前的，不再是他亲手调配出的“精神大餐”，而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流动盛宴”——终于可以安静地读一读他的诗了。
近日，吴海歌的诗集《内视镜》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诗集的封面深沉、内敛，内文简洁、素雅。全书近400页，精装，掂在手上有一定分量，是否可以理解为他对诗的别样敬重——从形式到内容，从外在到内心。《内视镜》以创作时间为序，收录了诗人创作于2014—2023年之间的三百余首诗作，分为《挖掘机》《大山的舌头》《也是茶》《把丢失的天空捡起来》《弹奏者》《追寻》《把内视镜探入声音内部》《再说吻》《一粒谷种》九辑。可以看出，这部诗集相当于诗人的自选集，或者说是诗人对个人创作十年的系统总结和深情回顾，结集出版不仅反映出诗人创作的作品数量随线性时间增长而产生的增量，而且还表明诗人对个人创作整体情况的主动分野。下面，我将从三个方面谈谈阅读后的粗浅感受。
关于创作年份与诗作数量之间关系的思考。纵观全书发现这部诗集中2020年至2023年所选的诗作较多，2014年选了两首诗，2016年选了一首诗，而2015年一首诗未选，不知是因为没有诗人自己满意的诗作，还是从个人诗歌创作的脉系来看没有自认为具有代表性的诗作产生。不管怎样，这种现象竟引发出我的几个思考：一是，这本自选集的诞生，一定是诗人从相当数量的诗作中精挑细选的结果。可以想象，诗人在夜晚的灯光下、电脑荧屏前苦思冥想，在这首诗与那首诗之间取舍时的两难，以及非此即彼甚或“此”与“彼”都被统统删除、忍痛割爱的决绝。有勇气自我否定的人，就是有底气、胆量和智识支撑着能够不断前行的人。二是，充分表明诗人的专注、严谨及对诗的尊重、虔敬，字斟句酌，宁缺勿滥。三是，近年来诗人的创作态势愈加昂扬，技法愈加成熟，诗思更加敏锐，步伐更加稳健。四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诗人的诗写更加松弛、自如，思想的力量更加明晰、深邃，使原本有些拘谨、生硬甚或用力过猛的部分经过删减、压缩、锤炼，更具韧性、弹性，增大了回旋的余地，使诗意的表达更加恰切、稳妥而有力。
关于书名意义的深度思考。诗集名曰《内视镜》，应该是从第七辑《把内视镜探入声音内部》化用而来吧。而且，整部诗集始终围绕着“回望”与“探索”两大主题，诗人“从内部点灯”，勉力向内部视界回望、追索与缅想，同时，持续向外部世界探索、开掘与拓延。“它们存在于无限的黑与空，挖/是我未竟之伟业”（《我在体内挖矿》）。“就把这个脚印/作为一个纪念章吧！或者/把它凿成一道窗，往过去回望”（《脚印》）。诗人仿佛是一位身手矫健的探险家，一位秘密穿行于尘世的智者，不断地向未知掘进，向真理求索。“我是一个喜欢研究内部的人/追随她/像在追寻一个，消失易变的爱情”（《追寻》）；“研究自己——/我举起一把，切入灵魂的手术刀”（《在研》）；“一生在体内的混色里，凿出一条终极通道”（《读一幅画》）。这样的诗句干脆、犀利，直观地呈现了诗人所追求的独在的诗意表达。正如诗集第一辑的那首《挖掘机》，稳、准、狠，恰似某种隐喻，他对自己“动手”时的决心昭然若揭：即通过主动的挖掘内心、提审自己，从而达到自省、自察、自悟并更正、整肃、修复的目的，再开拓出了一条隐形的、坦荡的向外的通途，最终完成一个成熟的、智性的诗人的华丽转身，达到诗歌技艺质的飞升，思想含量新的提纯。“进入雪的六角形”“去刨开那深眠”。不管是向内还是向外，诗人试图打通过去与未来、历史与现实、个体与整体、新生与消亡之间的隐秘通道，从而心境宽舒地进入生命的另一种崭新状态。虽大多为回望之作，但从诗作中并未看到太多诗人的离愁别绪与悲戚伤怀。“不说爱恨，只存光亮”（《超现实的雨》）。没有悲伤，没有怨尤。似内心清醒的独白，实则表明生命通透的状态。
关于创作风格与表达方式的思考。吴海歌与《大风》，一个人名一个刊名，两者的紧密度呈现交织状态，令我们产生联想。我并不知道诗人的笔名到底缘何而来，但从诗中隐约可见，这样的诠释并非牵强。大风起兮云飞扬。淼瀚的烟波，澎湃的激情，浩荡的长风，飘渺的歌声，这不正是诗人或诗歌应有的样子吗？吴海歌的诗歌涉及的题材广泛，技法多变，语言丰沛，情感饱满。风雨雷电，河流山川，有日常所见，也有忧国怀乡；有具体的自然万物，也有虚拟的时空转换，但他的情感、想象与思想总能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向内与向外，束缚与挣脱，挖掘与开拓，坚守与探索，爱与恨，愁与忧，都是刻骨铭心的，表现出来却是闲庭信步、风清云淡。诗人的语言张力十足，想象奇谲，如《如果乌鸦无限扩大》《飞》《虎》《堆》《人在奔跑时》《提到雪》《镜子有还原空白的能力》《谁》《要什么》《蜜里有个虫》等等。他像年轻人一样充分享受着语言“冲浪”的刺激，思维活跃，比喻新奇，时有惊人之语。有时，看似不搭界的词语被他活用，从而赋予它们新的意义，使诗歌意境廓远，思接千里，头脑风暴的克制与狂欢由此可见一斑。有意思的是，诗人在诗中偶尔会出现生涩之词，时有疙瘩之感，但谁能说它们不是硌脚的沙砾，使你忍不住被动又主动地在惯性的行走中停下脚步，静静地坐下来看一看、想一想，然后再清理、规整，继续赶路。这必要的提醒不仅予诗人自身有益，更是为读者预留了停顿与思索的较大空间，使词语在特定的诗中产生了迷人的陌生之美、歧义之美。这样的“荒野地带”会使诗的玩味、鉴赏与共情成为可能。语言是工具，语言也是证词；语言是原因，语言也是结果。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言：“语言的边界，就是世界的边界。”而诗人却说：“没有尽头就是我的尽头/没有根我自成为根”（《对峙》）；“人生的终极目的，就是将自己掏空”（《一首诗不够就续写一首》）；“我必须站起来/像灰烬，站成火苗的形状”（《储物柜》）；“谈论悲喜，实无悲喜/消去人生，仅存黑白两色/悬挂在，一幅书法里/”（《风雨人生》）；“收藏了几场大雪/全部从我的骨缝溜走/留一些冷，终年未化”（《雪花》）；“把自己变成，破碎的整体”（《任何一条线都由点形成》）；“每一粒文字，住着一个我/我是自己的分枝/是从墨水瓶里，长出来的黑牡丹”（《叩问》）；“孤独是一个人的领地/是自己给自己，垒起的高峰”（《孤独》）……这样的诗句暗藏着诗人的倔强与力量，仿佛听得到凛冽处，拳头、骨头与暗物质硬碰硬的声音；温暖处，雪水、心泉与天青色融融与共的声音，坚决拒绝表达的含混、粘稠。不仅如此，诗人还把自己不断地拆分、化合，简单与复杂，隐讳与明朗，清澈与杂糅，智性的书写与表达成为思维的革命、思想的狂欢，充满深沉的哲思、超验的神启，从而达到诗学、哲学与美学的互联互通。
“开始吧！向内心出发”。“我的诗歌未完。因为/我的内心，疑虑未消”（《跟着月亮而来》）。能够清晰地感到，诗人还在不断地拓展个人的写作疆域，探寻通往诗歌创作的幽谷深潭，更新武器与技能，使虚无、模糊的诗意获得直观而清晰的呈现。梵高曾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团火，但路过的人只看到烟。”有时，甚至连烟也看不到。但诗人内心燃烧的熊熊大火，他的白纸与黑字知道。
2024年8月29—9月2日，于北京
吴海歌诗歌精选（20首）
01
死亡之光
1
一张床单，死亡多次。翅膀折断，叫声湮灭。
我们窝在床单里，走得很远。由爱情安顿。
无情拆散。
任性地飘。撞灭星星和鬼影。
握着亡神之手。观摩它深沉的脸。
认得它，母亲般的宽厚。
2
儿时，不懂得死的宽容和生的艰难，
在人们睡去时，我把他们看成假死。
潜入死亡内部，接通一根电线，手脚颤抖。
墙内女人，从死亡堆里复活，诱惑如此之大。
坟墓，坟墓！
在一个女人身上，颤颤悠悠。
3
大片的文字死亡。它错过了赞美的佳期。
或许，它还没死，有一点余温。
它的眼睛残存着悲凉。但最终将死于冰块的冷。
掐灭那些文字，像倾倒过剩的精子。
它照耀着谎言和青春。
4
孩子不相信死亡。以为是传说
更不相信鬼魅，会作弄人间。
他们的眼里，全是鲜花和玩具。
其实，正是引诱者，打开大门。
夜的街道，街灯在地下行走。
老人们敲着，叮叮叮的磬声。
5
用骨头敲着警钟。女孩子，不要相信月光下的爱情。
不要相信，假面舞会能带来太平。
多少浮桥，梦，企盼，图画，被月光冲毁
还原成流沙与卵石。
夏季的风暴，制造着荒凉。
死亡继续。我的妹妹含笑而去。
无知啊，裸体电线，以为是救命绳索。
不懂科学，诅咒知识。
致死亡肆无忌惮。
6
寻找完整的死亡。它在手里都是碎片。
在镜子里潜藏很深。
诱惑着那些貌美的人，走向深渊。
黑发柔弱如草，引来蝴蝶和蜜蜂。
花朵的面庞照耀着死亡。
白发柔韧，走得远些。
与死亡更接近。死亡是银子，沉甸甸的。
钞票的翅膀托着陷阱。美女的谄笑。暗箱。
不时有捉奸的胜利之声传出。
权力倒毙在死神手里。皇冠啊，乌纱啊……
哈、哈、哈……
7
皇冠说：我至高无上
乌纱说：我藐视一切。然而不！笑到最后的是死亡。
死亡大于一切。
鸟唱。狮吼。蜜语。叫床。
夜航。波浪。膜拜。
谁不掩埋在，它宽大的黑袍下？
8
有一次，欧比与姑姑睡在一张床上。
醒来恍若梦中。姑姑香喷喷的躯体，
透出少妇的气息。臀部浑圆、雪白。
虽说欧比是个孩子。但早熟。
勃起的阳具，燃起强烈的欲望。
9
向死亡深入！他想。
姑姑却说：你还是个孩子。声誉比什么都重要。
罪恶，终于被掐灭于念头的途中。
死神哦，庆幸你的豁达！你多么富有智慧！
众多赴死的人，走在前面。
挥着白旗，唱着亡者之歌，走向某个盛典。
10
手绢的誓言死亡。鞋垫死亡。皮鞋和衬衫死亡。
经过女人的手。时间死亡。死于冲动与冷漠。
站牌倒下。码头沉没。死亡浮在面上，
泡沫般破灭。涌起。
洁白的牙齿脱落。在死神手里。
假牙，戴在少女的口中。
蜜蜂死于花朵。花朵死于清风。羊死于青草。
青草死于大地的温柔。
阳光死于施舍。落日死于瞭望。冬死于沉睡。
春死于狂热的追逐。
哦，夏，夏，强大的夏。雷霆
死于闪电的撕扯。果实死于爱的手。
11
故事活着。讲故事的人死了。
乌鸦死了。寓言活着。乌鸦的黑袍活着。
久远的衣服，大过脆弱的肉身。
静悄悄地死去。富贵携贫穷，一起死于安详。
12
这一刻死去。下一刻到来。
文字泯灭。幻想不复存在。
每天都发生着死亡事件。乌鸦
在命运的核心。栖息。起飞。
在权力的核心。汹涌。泛滥。
所有的光线，红黄蓝绿，收于它的翅膀。
巴西大火。物事碎成纷飞的黑蝴蝶。
叙利亚，为躲避子弹，退缩在蛋壳里，
诅咒着上帝和权力。
啊，死亡！主宰着大楼和街道，
连时间也被它霸占……
13
此时，我进入死亡的队伍。
乌鸦坚硬的脸、翅膀，把魂魄带走。
被焚毁的纸片，在目光的沐浴中复活。
穿过泪水滴穿的融冰，变换着身姿，
舔舐着冰凉的人世。
从泥土中来。到泥土中去。
它继续展开飞翔的姿势。
乌鸦。蝙蝠。
与死亡同类。背负着沉重的岩石。
2015.02.02 凌晨3点
02
对 峙
与一座孤山对峙
雪陪着我
飘着的，给我披上死亡
卧着的还不想死
聆听脚下海子的诗歌
脚印长出青草
青草上有眼泪
一些石头飞起来
被岁月削尖，射向活着的人
拿他过世的诗句取暖
绝望是燃烧的柴火
青稞即使深埋地下
也要酿成香浓的窖酒
坐成石头是我所愿
被群羊践踏是我修世的幸福
群花飞舞，为世界祝福
安静，似地平线延伸
没有尽头就是我的尽头
没有根我自成为根
就像这座孤山，必将坐化成佛
2018.03.15
03
风 吹
我在构想一首诗时，诗远离我
风在远处酝酿。它将吹向谁
向树，向一棵美人蕉
向蝴蝶的花衣，弯下透明的身子
无论怎样扭动，都是诚挚的表达
我想写一首诗。风，真的来了
卷起我如一阵花香，我不能自持
不能指认某位，就是我的相知
就是我，想要的吹拂者
我在构想一首诗时，这首诗还不是诗
只是一些散乱的文字，被风席卷着
2020.04.17
04
在 研
容易掉入别人的陷阱
对鲜花的偏爱，忽略了旋涡
我以为，有必要设一个科目，研究自己
万千谜题，自己是凸显的一个
研究者不知自身谜底
总是恋着他人、他物
创字的人，迷失过自己吗
对自己的把握
应该难于对他人的把握
对自己的不确定，如对流水的不确定
追根溯源，我系什么所造
惹出事来，动机出自哪里
我的繁复，深藏玄机
谁在把守？谁在放行
最终，我将去到何处
一路来去，遇到多少过客
有多少在意，多少淡忘？无法计数
我丢下的影子，既是陷坑又是课题
研究自己——
我举起一把，切入灵魂的手术刀
2020.06.20，凌晨4：57
05
超现实的雨
雨重复下。超现实的雨
人名。专用名
女性特质的杯子
一对人儿爱到结晶
爱到私密透彻
爱到冰冻千年而复活
说到雨，不得不提
溃败的雷电
强韧的雨。我把它打制成银器
装载嘴唇的火焰
一滴，做成别墅
一滴，修成庙宇
一滴，刻成碑石
不说爱恨，只存光亮
2021.02.05
06
风雨人生
翻阅黑白两面日历
听到金属碰撞的声音
实际是把自己翻动
速度快到令我吃惊
把恐惧分配给黑白两色
再把喜悦掺和进去
却没找到它的位置
唯有黑牡丹可借我一宿
砚台可借我一站
一生耗于笔端和墨池
感叹黑之浩大。大到吞噬所有的生灵
既是坟冢，又是子宫
星辰日月，也会感恩它的孕育
由此恐惧全无
喜悦占了上风
我把自己的结局反转
发现每一页都渗透着亮光
谈论悲喜，实无悲喜
消去人生，仅存黑白两色
悬挂在，一轴书法里
2021.02.26
07
储物柜
储物柜搁着可移动的物件
有朋友，仇人，初恋和我
他们被挪动
或因地震，白蚁，蟑螂
我变成我的敌人
我瞧不起他。甚至要打倒他
仇人变朋友，因为我的挪动
因为我，把自己打倒了
初恋，成别人的老婆
她的高傲突然矮下来
她嫁的那堵墙坍塌了
而我老成万物的初恋
随便挪动一下，我就碎了
我必须从搁物柜走出来
要不，我就真成蟑螂了
妻儿不识，拿着敌百虫对准我
我必须站起来
像灰烬，站成火苗的形状
2021.04.19
08
叩 问
花蕾的门，用手指敲不开
借用风吧
我的文字开成花朵
须渡怎样的劫？经历四季
以雪为手指，我在敲击自己吗
每一粒文字，住着一个我
我是自己的分枝
是从墨水瓶里，长出来黑牡丹
夜啊，绷紧的绸缎绣满星光
可我还没有走出墨水瓶
我要怎样，才能拧开你的无视
一枚文字，一枝花
谁的旅途更长，磨难更多
两个孩子同根，却不相识
我该用什么方法，把自己
从石头里取出来
该怎样打开，你手指上的佛
2021.04.25
09
读一幅画
读一幅画，被颜料粘住
像蝴蝶，一生都在颜色中挣扎
在颜料与颜料的混合中，飞翔
蝴蝶不仅在花丛中飞
还把各种花卉栽培在自己体内
印在翅翼上
它在幻想里飞。也在体内的颜色里飞
随着流水进入画框
进入某种湍急的泉眼
像鱼卵瞬间转变为鱼群，在一个巨大的子宫内
死亡是终极颜色
也是永恒的子宫。所有的飞翔朝向它
所有的光线聚敛夕阳
一位绘画大师，狼毫涂抹浩渺
我也一样被它粘住
一生飞不出画框
一生往无尽处凿
一生在体内的混色里，凿出一条终极通道
2021.06.02
10
任何一条线都由点形成
像省略号，或雨水的回撤
整体由零碎构成
而每个点又自成一体
我们看到线，回溯即可到点
我的脚步如此经历
最先的孕育，以单一的点出现
不完整，也不具有规模性
逐步变化形成阶段性完整
蝴蝶与花朵，以点线
画出春天的样子
一种声音与另一种，在天空相撞
如此迂回，把点连成线
挖掘语音的内涵，必须将它拆解
预热与沸腾，随时间一点点聚拢
人心由浅入深，达深壑之所不能达
目光由单一到凝聚，充满灼热
瞳孔里射出的子弹，出现过迟疑
我的音符出自我的身体
某一部位受到叩击，不是瞬间反应
注定我是个慢热型
要成为线型，首先
把自己变成，破碎的整体
2021.09.01
11
孤 独
孤独具有排他性、攻击性
但他脆弱时攻击自己，强悍时攻击别人
孤独是结果，而不是起因
人站上高处，感到孤独
神仙羡慕凡人——
他是连欢爱也没有的自杀者
封闭、排他、攻击，构成孤独
一座孤山，鸟兽绝迹
击败别人易。打败自己难
孤独是一个人的领地
是自己给自己，垒起的高峰
2022.06.17
12
人在奔跑时
人在奔跑时，可能离开地面
就像飞机离开地面一样
风和时间，将自己分离、拆解
一部分落入田野，挂在麦穗上
一部分沉入池塘，一部分在飞
我朝前，万物向后。与自己并行的时间
毫不犹豫地拆散我
迫使我分解成若干部分
一部分去读诗。诗将我，再一次分化
一部分进入宠物眼。它哀悯的样子，让我停留
一部分进入月亮的白。真实的破碎在水里晃荡
我在行走或奔跑时，我还活着
落在身后的都死了。月亮死了
鸽子的扑棱死了。波浪死了
诺言和它托起的双峰死了。流水的动荡死了
劫持我的一部分，也死了
让死去的成为记忆，这记忆才凸显意义
让自己变小，变得更尖利，这是磨砺的馈赠
与风摩擦，而风许我以分解——
这是风的果实的呈现
反向的推力，让我的一部分活下来
活到，被所有向后的存在掳去
2022.07.01
13
提到雪
说到爱。必再次提到雪。燃烧，消融——
爱，具有这样的特质
覆盖石头和种子的雪，与爱有关。这饥渴看似要吞掉朝霞与落日
一切坚硬的柔软的都企图吞掉。消融也是一种坚韧
捂住伤痛，迎来清溪绿草。雪以一种方式替代另一种方式
爱着。毁灭。再生。雨滴化作眼睛。流水狂卷砂石
撞向爱的对象。包括恨。雪以毁灭和升腾表达
千百次地消融与凝结，对准一个点
那是谁啊？是所有是没有。爱是雪。这燃烧这消融
2022.07.08
14
我与石头
曾在半山腰坐过
那儿有骆驼刺，山茶花
还有蛐蛐儿躲在石头下
更远处有墓，像潜伏者
我坐过那块孤独的石头
每次来去都要坐一阵子
它个头不大，像我的缩影
内心出自一个模子
我坐过它。每次来去
我都要把自己存进去
我们相互交换着身体
渐渐地，它在行走，我在歇息
我知道，有一道伤口叫墓穴
离我很近
只有当我填进去
它才不饥饿，不疼痛
我在石头的棱角歇息
石头在我的柔软打磨
直到彼此都磨得光亮，最终融为一体
我们都无法找回过去
但我们交谊很深，直到分不出你我
我的朋友，如果你有情爱有眼泪
可以来坐一坐
或许它能像一枚坚果裂开
它不能忍受以泪为凿
不能忍受，以回忆去敲击
这是一枚可以复活的石头
2022.07.08
15
词
以特殊方式怀孕
像鸟儿停在树枝上，喜悦灌满河流
曾经感受过这样的词——
飞行如同做爱
把恐惧抱在心中，全身赤裸
静与动，像褪去羽毛的一对
闪电撕裂天空。词具有这样的能力
把活体置于墓穴，体验天堂
把完美，置于两岸的绝望
从生命尚未出现时，耐心已置
词把花朵从树枝里喊出来
将爱与死亡置于焚烧
灰烬的雕塑，唱着飞翔的歌
词与词，生与死
一直这样对峙下去，保持着和解与深耕状态
2022.07.09
16
关于声音
所说的声音不止爽心、悦耳
不止朝向一人一物。不止柔软
我说的声音，不是常识的声音
不仅来自美妙的歌喉
也来自狂妄与意念，匕首与黑暗
仇恨与对抗，暗示与香
带有欲望和意图的色彩
我说的声音，或许是子弹
冲击波，放射物
某种针对病灶的靶向药
我说的声音，可能是某个挑衅
喷涌着血浆的背影，落水的残红
我说的声音，是干渴对于水
穿越版图的梦呓。性饥渴
和对强奸的指认
驭万物为托己的文字。灵魂的撕裂
我说的声音，是爱的粗野
占有与毁弃
一切如巫术般的暗器
构成事物与世界的罪与罚
陷英雄于不忠，逼女子自毁清白
我坐于此。被声音捆束或施暴
而我抗拒的声音
像被愤怒引发的箭矢，疾速而密集
2022.07.09
17
再说吻
对唇的渴望，已不是我这个年龄的事
好比水提及雪，对阳光的渴望，一样感到平淡和好笑
我重提吻，只是出于自救和救他
作为研究者、探讨者出现在你面前
没有功利，远离渴望。我在极冷中寻求清醒
我曾经是吻的追求者、当事者和迷乱者
现在，我已从迷乱中走出来，清除因唾液和唇膏所中的毒
以水反观雪对阳光的迷乱，感到一切都是自扰和无聊
那不就是舌头与舌头的互搅吗
唇的表现，不就是火焰与翅膀的交汇吗
这些以自杀式互陷于情涛的游戏老去，才渐渐把自己从痛苦和迷乱中拔出
这一切或许能从火罐拔毒得到解释
然而彼时的唇和此时的唇大相径庭，难道只是时间关系吗
激情似火而火从哪里来？谁是纵火者
唇与舌有什么不同于现在？用水去质问雪——
为什么当阳光袭来你那么容易崩溃
是谁在其中动了手脚？使其自燃而进入自焚
彼时的唾液，与此时的唾液同出一人
然而一个似火，一个如冰
两个截然不同的表现引起我的兴趣，大于对做爱的兴趣
我曾浮游在问题的表面，沉迷于燃烧而不知为什么燃烧
这投火者是谁？我并未去深究。今天同样为唇舌之谈
它为什么冷如凝雪去如逝水？是谁在投放或抽取什么
我曾陷入迷乱而乐在其中。如今从沉迷中得到解救，而远离沉迷
但又为什么重蹈覆辙以身试险？这不是去重现极乐
而是在清醒中研究，唇与舌远离火的那种清醒
从好奇跨入探讨，我已摒弃迷恋和厌恶
知道这两者对研究会造成扰动，只有置身事外才能深入其内
好比医生的手术刀进入病灶，必须深知自己是一名医生
而不是迷情自燃沉醉其中。从科学入手进入情感
将情感迷幻视作病症研究。把火焰还原为水，再退回到冰
一直追溯到源头，找出本源出于谁又被谁改变？谁是编剧谁是导演
回到吻这背后的设计者，动用了什么手法？投放了什么元素
使平淡无奇的水和冰，自燃到沸腾
我看到雪的缺陷历经磨难。对温情的抵近，燃起渴望
因灼热难以承受而溃逃。从迷乱中抽出，又重陷迷乱
但今天角色已变。曾经是病人现在是医生
情感研究者手里的手术刀，用于解析情感节结
针对唾液与时机，唾液与唾液，以及内部结构、机制与相互关系
切入和分析，这让我扮演了多重角色。我似乎既是罪犯又是侦探
肩负着进入唾夜和红唇试毒，并重测我的抵抗力和免疫力
我已不是当年那个痴妄者。如今我没那个机能。有的是清醒和冷静
是被抽空荷尔蒙的旁观者、诉说者和告诫者
我们承载着上帝的使命，适可而止或有益于健康
我在讲述：
一个自救和救他的故事；一个从酒退为水的故事
一个抽走阳光的雪的故事；一个冰与琥珀的故事
2022.07.21
18
减
今天我又轻了一点：我减去了一页阴影，再减去一部分疼痛
将缠在腰上的一段路径，还给北山
我将心里的苦篮子里的瓜，倒了一些出来，让时间去消化
把欲望和性切除一部分，还给上帝。不再嚎叫
或减轻嚎叫的分贝
打算明天再减一点，直到声息全无
将重合剥开还给相遇前，让他去寻找他遇。我寻求轻
寻求寂静。在寂静处重拾心安
揭去身上的伤疤。剔除雨滴里的尘埃。还原飞雪把自己抱紧
无鸿爪之痕。不让乌啼搅扰。让洁净回到洁净处。让思想归于无
这段短的路程还长。但每天削去一段，时日可待。纯净可待
清除罪恶可待。心静身轻可待。到余音里栖身可待
把自己完全放下，可待
2022.07.23
19
一首诗不够就续写一首
一个充满疑问的身体
用一蓬文字来分解，未必释透
如果写一首不够就续写一首
就像一瓢水太少，就用多瓢汇成湖
一首诗一瓢水，不能冲走淤积心里的泥沙
也不能缝合身体的坼裂
我们就续接大海和波涛
借蝉鸣在我们的身体挖坑
挖隐埋的文字，续写和释透着多重疑问
生命被疑问充满，又被拆解掏空
人生如结，又被人生拆解
消失是彻底的拆解，需要堆积去助攻
写一首诗不够，就拆我的肋骨取我的心脏
去构建新的整体
活着需要拆解，和重建去支撑
一直不停地写下去
直至将疑问释透，将自己掏空
人生的终极目的，就是将自己掏空
2022.07.29
20
我在体内挖矿
大化小。小入微。我在体内挖矿
过些年。我会把自己
作为墓穴，埋在里面
那时，我成为无限空。那时，星星
移居到我的内部，作回忆状
由此看来，自身的空，可以
为他物腾出位置
其实，我的内部，已无值钱之物
即使有些存积，也与草根有关
爱已流沙恨已逝水，但并未达到惊心动魄
骨头的钙质所剩无几，大多已随一首诗去
我想，在那闪光里有你。我内部的黑
养着仅有的一脉矿石。很多的已逝的经历
压进了这一藏身之地。但又遭遇到
回忆的镢头和钻
我的钝器，挖到空。曾有的痛
已不痛。喜已不喜。欢已不欢。浪已
不浪
仅存一脉不语的黑，养着不再流动的闪电
成为不死
我从脚趾头往上挖。等于逆向溯源
等于去寻找诸峰，诸流脉。等于
去寻找诸露珠，诸雨滴。等于去
寻找诸风云，诸雷电。然而，它，它们
在顺着我的寻找，往上流失
脚趾。脚掌。脚踝。这些连接着心脏，肝
脾，肺的经脉
这些连着行走、奔跑、跋涉、跳跃的筋骨
顺着我的寻找往上，往深处
胃肠的深处，前列腺的深处，泌尿系统的
深处，以及生殖系统，进行深度的挖掘和寻找
然而，仅存在一线矿脉之中
这一线可直通，我的大脑、小脑、头盖骨
头皮以及漩涡状的发型。这些与矿脉有关
且被压缩变形，至无形。或隐形在
一脉闪电之中。而闪电，已遁入
矿石之核。包括不再陈旧和腐朽
的思想与灵魂。但那是未知之物
它们存在于无限的黑与空。挖
是我未竟之伟业
2023.08.08，晨6：31
记不得最初的相识——虽然我们至今仍未谋面还不算真正相识，但交集至今算起来总有二十年之久了吧，像许多因诗结缘的诗人们一样。在平素的生活中，诗人们同样柴米油盐、喜怒哀乐，但在夜深人静、返回内心之时，他们守着各自的风花雪月、高古清幽，进入了属于一个人的完整世界——而诗，就是那条通幽的曲径。偶尔，像两只匆匆奔忙的蚂蚁在途中无意间相遇，他们会碰碰触角会意地惊诧：“哦，你也在！”这真好！我一直觉得诗人就是这样神秘而灵犀的存在，并且，不管现实生活中他们是否真的相识，都可以从诗作中知晓对方的生活际遇、性情秉赋、思维习惯或思想深度，甚至小癖好、小毛病都了如指掌，这大约就是因诗而结成的宛若亲情的真切感受吧。下意识地，我想起了一边为人作嫁、一边写诗的一些老诗人，他们对诗歌乃至文学的热爱与执着令人钦佩，对晚辈后生的鼓励与帮助有目共睹。但他们数十年如一日勤勤恳恳地工作，编辑出来重重叠叠小山似的杂志严重遮蔽了他们作为诗人的闪亮身份。或者也可以说，是他们主动避开耀眼的聚光灯，把诗的美好与荣耀赠予了他人——吴海歌就是这样一位值得敬重的诗人。
据悉，2003年12月，已年至半百的吴海歌与一些诗人一起自筹资金共同创办了《大风》诗刊。如今，《大风十年诗选》合订本静静地立在我的书橱里，厚重、端正、纯粹，没有花里胡哨的装饰，就像他们追求的诗歌本身拒绝炫技一般。我想，创办、编辑如此诗刊的人，一定也具备同样的品质。“我在构想一首诗时，这首诗还不是诗/只是一些散乱的文字，被风席卷着”（《风吹》）。这两行诗是否印证了《大风》诗刊的主旨，或许也是诗人吴海歌最初的诗歌理想和诗歌追求吧。这一次，呈现在我面前的，不再是他亲手调配出的“精神大餐”，而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流动盛宴”——终于可以安静地读一读他的诗了。
近日，吴海歌的诗集《内视镜》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诗集的封面深沉、内敛，内文简洁、素雅。全书近400页，精装，掂在手上有一定分量，是否可以理解为他对诗的别样敬重——从形式到内容，从外在到内心。《内视镜》以创作时间为序，收录了诗人创作于2014—2023年之间的三百余首诗作，分为《挖掘机》《大山的舌头》《也是茶》《把丢失的天空捡起来》《弹奏者》《追寻》《把内视镜探入声音内部》《再说吻》《一粒谷种》九辑。可以看出，这部诗集相当于诗人的自选集，或者说是诗人对个人创作十年的系统总结和深情回顾，结集出版不仅反映出诗人创作的作品数量随线性时间增长而产生的增量，而且还表明诗人对个人创作整体情况的主动分野。下面，我将从三个方面谈谈阅读后的粗浅感受。
关于创作年份与诗作数量之间关系的思考。纵观全书发现这部诗集中2020年至2023年所选的诗作较多，2014年选了两首诗，2016年选了一首诗，而2015年一首诗未选，不知是因为没有诗人自己满意的诗作，还是从个人诗歌创作的脉系来看没有自认为具有代表性的诗作产生。不管怎样，这种现象竟引发出我的几个思考：一是，这本自选集的诞生，一定是诗人从相当数量的诗作中精挑细选的结果。可以想象，诗人在夜晚的灯光下、电脑荧屏前苦思冥想，在这首诗与那首诗之间取舍时的两难，以及非此即彼甚或“此”与“彼”都被统统删除、忍痛割爱的决绝。有勇气自我否定的人，就是有底气、胆量和智识支撑着能够不断前行的人。二是，充分表明诗人的专注、严谨及对诗的尊重、虔敬，字斟句酌，宁缺勿滥。三是，近年来诗人的创作态势愈加昂扬，技法愈加成熟，诗思更加敏锐，步伐更加稳健。四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诗人的诗写更加松弛、自如，思想的力量更加明晰、深邃，使原本有些拘谨、生硬甚或用力过猛的部分经过删减、压缩、锤炼，更具韧性、弹性，增大了回旋的余地，使诗意的表达更加恰切、稳妥而有力。
关于书名意义的深度思考。诗集名曰《内视镜》，应该是从第七辑《把内视镜探入声音内部》化用而来吧。而且，整部诗集始终围绕着“回望”与“探索”两大主题，诗人“从内部点灯”，勉力向内部视界回望、追索与缅想，同时，持续向外部世界探索、开掘与拓延。“它们存在于无限的黑与空，挖/是我未竟之伟业”（《我在体内挖矿》）。“就把这个脚印/作为一个纪念章吧！或者/把它凿成一道窗，往过去回望”（《脚印》）。诗人仿佛是一位身手矫健的探险家，一位秘密穿行于尘世的智者，不断地向未知掘进，向真理求索。“我是一个喜欢研究内部的人/追随她/像在追寻一个，消失易变的爱情”（《追寻》）；“研究自己——/我举起一把，切入灵魂的手术刀”（《在研》）；“一生在体内的混色里，凿出一条终极通道”（《读一幅画》）。这样的诗句干脆、犀利，直观地呈现了诗人所追求的独在的诗意表达。正如诗集第一辑的那首《挖掘机》，稳、准、狠，恰似某种隐喻，他对自己“动手”时的决心昭然若揭：即通过主动的挖掘内心、提审自己，从而达到自省、自察、自悟并更正、整肃、修复的目的，再开拓出了一条隐形的、坦荡的向外的通途，最终完成一个成熟的、智性的诗人的华丽转身，达到诗歌技艺质的飞升，思想含量新的提纯。“进入雪的六角形”“去刨开那深眠”。不管是向内还是向外，诗人试图打通过去与未来、历史与现实、个体与整体、新生与消亡之间的隐秘通道，从而心境宽舒地进入生命的另一种崭新状态。虽大多为回望之作，但从诗作中并未看到太多诗人的离愁别绪与悲戚伤怀。“不说爱恨，只存光亮”（《超现实的雨》）。没有悲伤，没有怨尤。似内心清醒的独白，实则表明生命通透的状态。
关于创作风格与表达方式的思考。吴海歌与《大风》，一个人名一个刊名，两者的紧密度呈现交织状态，令我们产生联想。我并不知道诗人的笔名到底缘何而来，但从诗中隐约可见，这样的诠释并非牵强。大风起兮云飞扬。淼瀚的烟波，澎湃的激情，浩荡的长风，飘渺的歌声，这不正是诗人或诗歌应有的样子吗？吴海歌的诗歌涉及的题材广泛，技法多变，语言丰沛，情感饱满。风雨雷电，河流山川，有日常所见，也有忧国怀乡；有具体的自然万物，也有虚拟的时空转换，但他的情感、想象与思想总能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向内与向外，束缚与挣脱，挖掘与开拓，坚守与探索，爱与恨，愁与忧，都是刻骨铭心的，表现出来却是闲庭信步、风清云淡。诗人的语言张力十足，想象奇谲，如《如果乌鸦无限扩大》《飞》《虎》《堆》《人在奔跑时》《提到雪》《镜子有还原空白的能力》《谁》《要什么》《蜜里有个虫》等等。他像年轻人一样充分享受着语言“冲浪”的刺激，思维活跃，比喻新奇，时有惊人之语。有时，看似不搭界的词语被他活用，从而赋予它们新的意义，使诗歌意境廓远，思接千里，头脑风暴的克制与狂欢由此可见一斑。有意思的是，诗人在诗中偶尔会出现生涩之词，时有疙瘩之感，但谁能说它们不是硌脚的沙砾，使你忍不住被动又主动地在惯性的行走中停下脚步，静静地坐下来看一看、想一想，然后再清理、规整，继续赶路。这必要的提醒不仅予诗人自身有益，更是为读者预留了停顿与思索的较大空间，使词语在特定的诗中产生了迷人的陌生之美、歧义之美。这样的“荒野地带”会使诗的玩味、鉴赏与共情成为可能。语言是工具，语言也是证词；语言是原因，语言也是结果。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言：“语言的边界，就是世界的边界。”而诗人却说：“没有尽头就是我的尽头/没有根我自成为根”（《对峙》）；“人生的终极目的，就是将自己掏空”（《一首诗不够就续写一首》）；“我必须站起来/像灰烬，站成火苗的形状”（《储物柜》）；“谈论悲喜，实无悲喜/消去人生，仅存黑白两色/悬挂在，一幅书法里/”（《风雨人生》）；“收藏了几场大雪/全部从我的骨缝溜走/留一些冷，终年未化”（《雪花》）；“把自己变成，破碎的整体”（《任何一条线都由点形成》）；“每一粒文字，住着一个我/我是自己的分枝/是从墨水瓶里，长出来的黑牡丹”（《叩问》）；“孤独是一个人的领地/是自己给自己，垒起的高峰”（《孤独》）……这样的诗句暗藏着诗人的倔强与力量，仿佛听得到凛冽处，拳头、骨头与暗物质硬碰硬的声音；温暖处，雪水、心泉与天青色融融与共的声音，坚决拒绝表达的含混、粘稠。不仅如此，诗人还把自己不断地拆分、化合，简单与复杂，隐讳与明朗，清澈与杂糅，智性的书写与表达成为思维的革命、思想的狂欢，充满深沉的哲思、超验的神启，从而达到诗学、哲学与美学的互联互通。
“开始吧！向内心出发”。“我的诗歌未完。因为/我的内心，疑虑未消”（《跟着月亮而来》）。能够清晰地感到，诗人还在不断地拓展个人的写作疆域，探寻通往诗歌创作的幽谷深潭，更新武器与技能，使虚无、模糊的诗意获得直观而清晰的呈现。梵高曾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团火，但路过的人只看到烟。”有时，甚至连烟也看不到。但诗人内心燃烧的熊熊大火，他的白纸与黑字知道。
2024年8月29—9月2日，于北京
吴海歌诗歌精选（20首）
01
死亡之光
1
一张床单，死亡多次。翅膀折断，叫声湮灭。
我们窝在床单里，走得很远。由爱情安顿。
无情拆散。
任性地飘。撞灭星星和鬼影。
握着亡神之手。观摩它深沉的脸。
认得它，母亲般的宽厚。
2
儿时，不懂得死的宽容和生的艰难，
在人们睡去时，我把他们看成假死。
潜入死亡内部，接通一根电线，手脚颤抖。
墙内女人，从死亡堆里复活，诱惑如此之大。
坟墓，坟墓！
在一个女人身上，颤颤悠悠。
3
大片的文字死亡。它错过了赞美的佳期。
或许，它还没死，有一点余温。
它的眼睛残存着悲凉。但最终将死于冰块的冷。
掐灭那些文字，像倾倒过剩的精子。
它照耀着谎言和青春。
4
孩子不相信死亡。以为是传说
更不相信鬼魅，会作弄人间。
他们的眼里，全是鲜花和玩具。
其实，正是引诱者，打开大门。
夜的街道，街灯在地下行走。
老人们敲着，叮叮叮的磬声。
5
用骨头敲着警钟。女孩子，不要相信月光下的爱情。
不要相信，假面舞会能带来太平。
多少浮桥，梦，企盼，图画，被月光冲毁
还原成流沙与卵石。
夏季的风暴，制造着荒凉。
死亡继续。我的妹妹含笑而去。
无知啊，裸体电线，以为是救命绳索。
不懂科学，诅咒知识。
致死亡肆无忌惮。
6
寻找完整的死亡。它在手里都是碎片。
在镜子里潜藏很深。
诱惑着那些貌美的人，走向深渊。
黑发柔弱如草，引来蝴蝶和蜜蜂。
花朵的面庞照耀着死亡。
白发柔韧，走得远些。
与死亡更接近。死亡是银子，沉甸甸的。
钞票的翅膀托着陷阱。美女的谄笑。暗箱。
不时有捉奸的胜利之声传出。
权力倒毙在死神手里。皇冠啊，乌纱啊……
哈、哈、哈……
7
皇冠说：我至高无上
乌纱说：我藐视一切。然而不！笑到最后的是死亡。
死亡大于一切。
鸟唱。狮吼。蜜语。叫床。
夜航。波浪。膜拜。
谁不掩埋在，它宽大的黑袍下？
8
有一次，欧比与姑姑睡在一张床上。
醒来恍若梦中。姑姑香喷喷的躯体，
透出少妇的气息。臀部浑圆、雪白。
虽说欧比是个孩子。但早熟。
勃起的阳具，燃起强烈的欲望。
9
向死亡深入！他想。
姑姑却说：你还是个孩子。声誉比什么都重要。
罪恶，终于被掐灭于念头的途中。
死神哦，庆幸你的豁达！你多么富有智慧！
众多赴死的人，走在前面。
挥着白旗，唱着亡者之歌，走向某个盛典。
10
手绢的誓言死亡。鞋垫死亡。皮鞋和衬衫死亡。
经过女人的手。时间死亡。死于冲动与冷漠。
站牌倒下。码头沉没。死亡浮在面上，
泡沫般破灭。涌起。
洁白的牙齿脱落。在死神手里。
假牙，戴在少女的口中。
蜜蜂死于花朵。花朵死于清风。羊死于青草。
青草死于大地的温柔。
阳光死于施舍。落日死于瞭望。冬死于沉睡。
春死于狂热的追逐。
哦，夏，夏，强大的夏。雷霆
死于闪电的撕扯。果实死于爱的手。
11
故事活着。讲故事的人死了。
乌鸦死了。寓言活着。乌鸦的黑袍活着。
久远的衣服，大过脆弱的肉身。
静悄悄地死去。富贵携贫穷，一起死于安详。
12
这一刻死去。下一刻到来。
文字泯灭。幻想不复存在。
每天都发生着死亡事件。乌鸦
在命运的核心。栖息。起飞。
在权力的核心。汹涌。泛滥。
所有的光线，红黄蓝绿，收于它的翅膀。
巴西大火。物事碎成纷飞的黑蝴蝶。
叙利亚，为躲避子弹，退缩在蛋壳里，
诅咒着上帝和权力。
啊，死亡！主宰着大楼和街道，
连时间也被它霸占……
13
此时，我进入死亡的队伍。
乌鸦坚硬的脸、翅膀，把魂魄带走。
被焚毁的纸片，在目光的沐浴中复活。
穿过泪水滴穿的融冰，变换着身姿，
舔舐着冰凉的人世。
从泥土中来。到泥土中去。
它继续展开飞翔的姿势。
乌鸦。蝙蝠。
与死亡同类。背负着沉重的岩石。
2015.02.02 凌晨3点
02
对 峙
与一座孤山对峙
雪陪着我
飘着的，给我披上死亡
卧着的还不想死
聆听脚下海子的诗歌
脚印长出青草
青草上有眼泪
一些石头飞起来
被岁月削尖，射向活着的人
拿他过世的诗句取暖
绝望是燃烧的柴火
青稞即使深埋地下
也要酿成香浓的窖酒
坐成石头是我所愿
被群羊践踏是我修世的幸福
群花飞舞，为世界祝福
安静，似地平线延伸
没有尽头就是我的尽头
没有根我自成为根
就像这座孤山，必将坐化成佛
2018.03.15
03
风 吹
我在构想一首诗时，诗远离我
风在远处酝酿。它将吹向谁
向树，向一棵美人蕉
向蝴蝶的花衣，弯下透明的身子
无论怎样扭动，都是诚挚的表达
我想写一首诗。风，真的来了
卷起我如一阵花香，我不能自持
不能指认某位，就是我的相知
就是我，想要的吹拂者
我在构想一首诗时，这首诗还不是诗
只是一些散乱的文字，被风席卷着
2020.04.17
04
在 研
容易掉入别人的陷阱
对鲜花的偏爱，忽略了旋涡
我以为，有必要设一个科目，研究自己
万千谜题，自己是凸显的一个
研究者不知自身谜底
总是恋着他人、他物
创字的人，迷失过自己吗
对自己的把握
应该难于对他人的把握
对自己的不确定，如对流水的不确定
追根溯源，我系什么所造
惹出事来，动机出自哪里
我的繁复，深藏玄机
谁在把守？谁在放行
最终，我将去到何处
一路来去，遇到多少过客
有多少在意，多少淡忘？无法计数
我丢下的影子，既是陷坑又是课题
研究自己——
我举起一把，切入灵魂的手术刀
2020.06.20，凌晨4：57
05
超现实的雨
雨重复下。超现实的雨
人名。专用名
女性特质的杯子
一对人儿爱到结晶
爱到私密透彻
爱到冰冻千年而复活
说到雨，不得不提
溃败的雷电
强韧的雨。我把它打制成银器
装载嘴唇的火焰
一滴，做成别墅
一滴，修成庙宇
一滴，刻成碑石
不说爱恨，只存光亮
2021.02.05
06
风雨人生
翻阅黑白两面日历
听到金属碰撞的声音
实际是把自己翻动
速度快到令我吃惊
把恐惧分配给黑白两色
再把喜悦掺和进去
却没找到它的位置
唯有黑牡丹可借我一宿
砚台可借我一站
一生耗于笔端和墨池
感叹黑之浩大。大到吞噬所有的生灵
既是坟冢，又是子宫
星辰日月，也会感恩它的孕育
由此恐惧全无
喜悦占了上风
我把自己的结局反转
发现每一页都渗透着亮光
谈论悲喜，实无悲喜
消去人生，仅存黑白两色
悬挂在，一轴书法里
2021.02.26
07
储物柜
储物柜搁着可移动的物件
有朋友，仇人，初恋和我
他们被挪动
或因地震，白蚁，蟑螂
我变成我的敌人
我瞧不起他。甚至要打倒他
仇人变朋友，因为我的挪动
因为我，把自己打倒了
初恋，成别人的老婆
她的高傲突然矮下来
她嫁的那堵墙坍塌了
而我老成万物的初恋
随便挪动一下，我就碎了
我必须从搁物柜走出来
要不，我就真成蟑螂了
妻儿不识，拿着敌百虫对准我
我必须站起来
像灰烬，站成火苗的形状
2021.04.19
08
叩 问
花蕾的门，用手指敲不开
借用风吧
我的文字开成花朵
须渡怎样的劫？经历四季
以雪为手指，我在敲击自己吗
每一粒文字，住着一个我
我是自己的分枝
是从墨水瓶里，长出来黑牡丹
夜啊，绷紧的绸缎绣满星光
可我还没有走出墨水瓶
我要怎样，才能拧开你的无视
一枚文字，一枝花
谁的旅途更长，磨难更多
两个孩子同根，却不相识
我该用什么方法，把自己
从石头里取出来
该怎样打开，你手指上的佛
2021.04.25
09
读一幅画
读一幅画，被颜料粘住
像蝴蝶，一生都在颜色中挣扎
在颜料与颜料的混合中，飞翔
蝴蝶不仅在花丛中飞
还把各种花卉栽培在自己体内
印在翅翼上
它在幻想里飞。也在体内的颜色里飞
随着流水进入画框
进入某种湍急的泉眼
像鱼卵瞬间转变为鱼群，在一个巨大的子宫内
死亡是终极颜色
也是永恒的子宫。所有的飞翔朝向它
所有的光线聚敛夕阳
一位绘画大师，狼毫涂抹浩渺
我也一样被它粘住
一生飞不出画框
一生往无尽处凿
一生在体内的混色里，凿出一条终极通道
2021.06.02
10
任何一条线都由点形成
像省略号，或雨水的回撤
整体由零碎构成
而每个点又自成一体
我们看到线，回溯即可到点
我的脚步如此经历
最先的孕育，以单一的点出现
不完整，也不具有规模性
逐步变化形成阶段性完整
蝴蝶与花朵，以点线
画出春天的样子
一种声音与另一种，在天空相撞
如此迂回，把点连成线
挖掘语音的内涵，必须将它拆解
预热与沸腾，随时间一点点聚拢
人心由浅入深，达深壑之所不能达
目光由单一到凝聚，充满灼热
瞳孔里射出的子弹，出现过迟疑
我的音符出自我的身体
某一部位受到叩击，不是瞬间反应
注定我是个慢热型
要成为线型，首先
把自己变成，破碎的整体
2021.09.01
11
孤 独
孤独具有排他性、攻击性
但他脆弱时攻击自己，强悍时攻击别人
孤独是结果，而不是起因
人站上高处，感到孤独
神仙羡慕凡人——
他是连欢爱也没有的自杀者
封闭、排他、攻击，构成孤独
一座孤山，鸟兽绝迹
击败别人易。打败自己难
孤独是一个人的领地
是自己给自己，垒起的高峰
2022.06.17
12
人在奔跑时
人在奔跑时，可能离开地面
就像飞机离开地面一样
风和时间，将自己分离、拆解
一部分落入田野，挂在麦穗上
一部分沉入池塘，一部分在飞
我朝前，万物向后。与自己并行的时间
毫不犹豫地拆散我
迫使我分解成若干部分
一部分去读诗。诗将我，再一次分化
一部分进入宠物眼。它哀悯的样子，让我停留
一部分进入月亮的白。真实的破碎在水里晃荡
我在行走或奔跑时，我还活着
落在身后的都死了。月亮死了
鸽子的扑棱死了。波浪死了
诺言和它托起的双峰死了。流水的动荡死了
劫持我的一部分，也死了
让死去的成为记忆，这记忆才凸显意义
让自己变小，变得更尖利，这是磨砺的馈赠
与风摩擦，而风许我以分解——
这是风的果实的呈现
反向的推力，让我的一部分活下来
活到，被所有向后的存在掳去
2022.07.01
13
提到雪
说到爱。必再次提到雪。燃烧，消融——
爱，具有这样的特质
覆盖石头和种子的雪，与爱有关。这饥渴看似要吞掉朝霞与落日
一切坚硬的柔软的都企图吞掉。消融也是一种坚韧
捂住伤痛，迎来清溪绿草。雪以一种方式替代另一种方式
爱着。毁灭。再生。雨滴化作眼睛。流水狂卷砂石
撞向爱的对象。包括恨。雪以毁灭和升腾表达
千百次地消融与凝结，对准一个点
那是谁啊？是所有是没有。爱是雪。这燃烧这消融
2022.07.08
14
我与石头
曾在半山腰坐过
那儿有骆驼刺，山茶花
还有蛐蛐儿躲在石头下
更远处有墓，像潜伏者
我坐过那块孤独的石头
每次来去都要坐一阵子
它个头不大，像我的缩影
内心出自一个模子
我坐过它。每次来去
我都要把自己存进去
我们相互交换着身体
渐渐地，它在行走，我在歇息
我知道，有一道伤口叫墓穴
离我很近
只有当我填进去
它才不饥饿，不疼痛
我在石头的棱角歇息
石头在我的柔软打磨
直到彼此都磨得光亮，最终融为一体
我们都无法找回过去
但我们交谊很深，直到分不出你我
我的朋友，如果你有情爱有眼泪
可以来坐一坐
或许它能像一枚坚果裂开
它不能忍受以泪为凿
不能忍受，以回忆去敲击
这是一枚可以复活的石头
2022.07.08
15
词
以特殊方式怀孕
像鸟儿停在树枝上，喜悦灌满河流
曾经感受过这样的词——
飞行如同做爱
把恐惧抱在心中，全身赤裸
静与动，像褪去羽毛的一对
闪电撕裂天空。词具有这样的能力
把活体置于墓穴，体验天堂
把完美，置于两岸的绝望
从生命尚未出现时，耐心已置
词把花朵从树枝里喊出来
将爱与死亡置于焚烧
灰烬的雕塑，唱着飞翔的歌
词与词，生与死
一直这样对峙下去，保持着和解与深耕状态
2022.07.09
16
关于声音
所说的声音不止爽心、悦耳
不止朝向一人一物。不止柔软
我说的声音，不是常识的声音
不仅来自美妙的歌喉
也来自狂妄与意念，匕首与黑暗
仇恨与对抗，暗示与香
带有欲望和意图的色彩
我说的声音，或许是子弹
冲击波，放射物
某种针对病灶的靶向药
我说的声音，可能是某个挑衅
喷涌着血浆的背影，落水的残红
我说的声音，是干渴对于水
穿越版图的梦呓。性饥渴
和对强奸的指认
驭万物为托己的文字。灵魂的撕裂
我说的声音，是爱的粗野
占有与毁弃
一切如巫术般的暗器
构成事物与世界的罪与罚
陷英雄于不忠，逼女子自毁清白
我坐于此。被声音捆束或施暴
而我抗拒的声音
像被愤怒引发的箭矢，疾速而密集
2022.07.09
17
再说吻
对唇的渴望，已不是我这个年龄的事
好比水提及雪，对阳光的渴望，一样感到平淡和好笑
我重提吻，只是出于自救和救他
作为研究者、探讨者出现在你面前
没有功利，远离渴望。我在极冷中寻求清醒
我曾经是吻的追求者、当事者和迷乱者
现在，我已从迷乱中走出来，清除因唾液和唇膏所中的毒
以水反观雪对阳光的迷乱，感到一切都是自扰和无聊
那不就是舌头与舌头的互搅吗
唇的表现，不就是火焰与翅膀的交汇吗
这些以自杀式互陷于情涛的游戏老去，才渐渐把自己从痛苦和迷乱中拔出
这一切或许能从火罐拔毒得到解释
然而彼时的唇和此时的唇大相径庭，难道只是时间关系吗
激情似火而火从哪里来？谁是纵火者
唇与舌有什么不同于现在？用水去质问雪——
为什么当阳光袭来你那么容易崩溃
是谁在其中动了手脚？使其自燃而进入自焚
彼时的唾液，与此时的唾液同出一人
然而一个似火，一个如冰
两个截然不同的表现引起我的兴趣，大于对做爱的兴趣
我曾浮游在问题的表面，沉迷于燃烧而不知为什么燃烧
这投火者是谁？我并未去深究。今天同样为唇舌之谈
它为什么冷如凝雪去如逝水？是谁在投放或抽取什么
我曾陷入迷乱而乐在其中。如今从沉迷中得到解救，而远离沉迷
但又为什么重蹈覆辙以身试险？这不是去重现极乐
而是在清醒中研究，唇与舌远离火的那种清醒
从好奇跨入探讨，我已摒弃迷恋和厌恶
知道这两者对研究会造成扰动，只有置身事外才能深入其内
好比医生的手术刀进入病灶，必须深知自己是一名医生
而不是迷情自燃沉醉其中。从科学入手进入情感
将情感迷幻视作病症研究。把火焰还原为水，再退回到冰
一直追溯到源头，找出本源出于谁又被谁改变？谁是编剧谁是导演
回到吻这背后的设计者，动用了什么手法？投放了什么元素
使平淡无奇的水和冰，自燃到沸腾
我看到雪的缺陷历经磨难。对温情的抵近，燃起渴望
因灼热难以承受而溃逃。从迷乱中抽出，又重陷迷乱
但今天角色已变。曾经是病人现在是医生
情感研究者手里的手术刀，用于解析情感节结
针对唾液与时机，唾液与唾液，以及内部结构、机制与相互关系
切入和分析，这让我扮演了多重角色。我似乎既是罪犯又是侦探
肩负着进入唾夜和红唇试毒，并重测我的抵抗力和免疫力
我已不是当年那个痴妄者。如今我没那个机能。有的是清醒和冷静
是被抽空荷尔蒙的旁观者、诉说者和告诫者
我们承载着上帝的使命，适可而止或有益于健康
我在讲述：
一个自救和救他的故事；一个从酒退为水的故事
一个抽走阳光的雪的故事；一个冰与琥珀的故事
2022.07.21
18
减
今天我又轻了一点：我减去了一页阴影，再减去一部分疼痛
将缠在腰上的一段路径，还给北山
我将心里的苦篮子里的瓜，倒了一些出来，让时间去消化
把欲望和性切除一部分，还给上帝。不再嚎叫
或减轻嚎叫的分贝
打算明天再减一点，直到声息全无
将重合剥开还给相遇前，让他去寻找他遇。我寻求轻
寻求寂静。在寂静处重拾心安
揭去身上的伤疤。剔除雨滴里的尘埃。还原飞雪把自己抱紧
无鸿爪之痕。不让乌啼搅扰。让洁净回到洁净处。让思想归于无
这段短的路程还长。但每天削去一段，时日可待。纯净可待
清除罪恶可待。心静身轻可待。到余音里栖身可待
把自己完全放下，可待
2022.07.23
19
一首诗不够就续写一首
一个充满疑问的身体
用一蓬文字来分解，未必释透
如果写一首不够就续写一首
就像一瓢水太少，就用多瓢汇成湖
一首诗一瓢水，不能冲走淤积心里的泥沙
也不能缝合身体的坼裂
我们就续接大海和波涛
借蝉鸣在我们的身体挖坑
挖隐埋的文字，续写和释透着多重疑问
生命被疑问充满，又被拆解掏空
人生如结，又被人生拆解
消失是彻底的拆解，需要堆积去助攻
写一首诗不够，就拆我的肋骨取我的心脏
去构建新的整体
活着需要拆解，和重建去支撑
一直不停地写下去
直至将疑问释透，将自己掏空
人生的终极目的，就是将自己掏空
2022.07.29
20
我在体内挖矿
大化小。小入微。我在体内挖矿
过些年。我会把自己
作为墓穴，埋在里面
那时，我成为无限空。那时，星星
移居到我的内部，作回忆状
由此看来，自身的空，可以
为他物腾出位置
其实，我的内部，已无值钱之物
即使有些存积，也与草根有关
爱已流沙恨已逝水，但并未达到惊心动魄
骨头的钙质所剩无几，大多已随一首诗去
我想，在那闪光里有你。我内部的黑
养着仅有的一脉矿石。很多的已逝的经历
压进了这一藏身之地。但又遭遇到
回忆的镢头和钻
我的钝器，挖到空。曾有的痛
已不痛。喜已不喜。欢已不欢。浪已
不浪
仅存一脉不语的黑，养着不再流动的闪电
成为不死
我从脚趾头往上挖。等于逆向溯源
等于去寻找诸峰，诸流脉。等于
去寻找诸露珠，诸雨滴。等于去
寻找诸风云，诸雷电。然而，它，它们
在顺着我的寻找，往上流失
脚趾。脚掌。脚踝。这些连接着心脏，肝
脾，肺的经脉
这些连着行走、奔跑、跋涉、跳跃的筋骨
顺着我的寻找往上，往深处
胃肠的深处，前列腺的深处，泌尿系统的
深处，以及生殖系统，进行深度的挖掘和寻找
然而，仅存在一线矿脉之中
这一线可直通，我的大脑、小脑、头盖骨
头皮以及漩涡状的发型。这些与矿脉有关
且被压缩变形，至无形。或隐形在
一脉闪电之中。而闪电，已遁入
矿石之核。包括不再陈旧和腐朽
的思想与灵魂。但那是未知之物
它们存在于无限的黑与空。挖
是我未竟之伟业
2023.08.08，晨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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