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神（组诗）

◎老伴

年近八旬的老人
各种零部件都开始老化

一颗坚硬的内心
已不好使。扛是扛不住了
一大堆的药
堵着四处漏风的墙

有时，父亲老泪纵横
像个孩子。哭的时候
晚辈们都不在旁
是母亲，把老伴这个词
抬上弥足珍贵的
高度


◎老父亲

哥让我和病房的父亲
通电话，我准备了一套话术

此时的父亲
就是雪地里的孩子
我要为他生起一堆火
或者披上一床厚被子

他还有些洪亮的嗓音
从那头传来，我有些欣慰
就像老屋里
摇晃着依然旺盛的火苗
让这个冬天
点点升温


◎安慰母亲

安慰母亲，其实是安慰自己
父亲的病一直是潜伏
在内心的隐痛。母亲
在我的言语中，似乎平静

而这一天，我无法霸蛮
在抚州的凤岗河畔泄洪
泄着一个成年人的恐惧
泄下一个湘乡孩子的泪水
在庞大的岁月面前
我成了一个孤独的弱者

冷静下来，我告诉自己
依然要坚信，老人骨子里的
坚韧。这是儿子对父亲
应有的信任


◎硬朗的父亲

这些年来，老人都没有
正经地过生日。到杖朝之年
我带上妻儿
陪陪黄昏里的父亲

一大家子人围了两桌
喜笑颜开。看似主角的父亲
却不再是主角
他已没精力招呼这些亲人
他更加沉默
 
我噙着泪，挑着话题
让他启动记忆的火车
拨开弹指间的时光
他表达得异常的平静：
没什么
遗憾和怨悔——
 
我有些欣慰
这几个轻快的词汇
正组建着父亲此时的骨头
 
 
◎祈祷词

父亲大我42岁
我记事的时候，他就老
头发灰白，脸色红润
走路很慢，连蚂蚁都不怕他
如今，我已快接近
父亲生我时的年纪
他还是老样子，还是那么老

岁月啊！让他再慢一些
让他慢慢地走在孩子们面前
像当年我看他时那样
让蚂蚁们，继续在他的脚下
轻车熟路
让他，在他的老路上
继续慢慢地，走下去 
 
 
◎黄昏
 
世界很柔
光走得很慢
油画被大地摊开
 
风静止
在黄昏的故乡
有两位依偎着的老人
等光慢慢褪去 
 
 
◎七月七日
 
这一天，一直为我提着灯盏的
那个人走了，尘世太沉
他彻底放下人间
 
我望着他，趟过一条河
到河岸，刚歇下来
又为我亮起一盏灯 
 
 
◎守夜 
 
第一次踏进殡仪馆
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审视死亡
 
悲伤笼罩的世界
已没有恐惧。这里有我的父亲
我亲爱的父亲就在这
 
我静静地等候黎明
像早起的孩子
乖乖地守候父亲一觉醒来
 
擦干眼泪，我看见父亲
身下的那盏油灯
正摇曳着人间的慈悲 
 
 
◎主角 
 
白色的挽联中间
写着父亲大大的名字
 
他躺着的冰棺被安放在馆中央
他的遗相慈详地望着前方
四周是环绕着的鲜花
 
这位老实劳苦了一辈子的人
此时淡定地做着主角
平静地接受来客的叩拜 
 
 
◎在一起 
 
我安静地坐着
父亲安静地躺着
大地的宁静
是此刻最大的钟声
 
此刻 我们在一起
像童年时那样，我打开
一幅幅久远而清晰的画
体内便完成一次次复活
 
此刻，就让时空静止----
让时间多凝固一会
过不了多久，过不了多久
父亲，将化作一缕缕青烟
缭绕在我的世界
 
父亲，我们在一起
从此，阴阳两隔地
在一起 
 
 
◎我的神
 
父亲其实还活着
他只是把居所挪了地方
 
在我的寺院里
从此供奉起另一尊神
我可以悄悄和他对话
聊聊人间事
 
我知道，就算我不说话
他也能听见
他仍在我身边
默默地庇佑着 
 
（写于2018年-20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