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抒怀或重归历史情境

　　在诗人于国华这组最近写作的诗歌当中，依然能够让人感受到那种属于于国华式的文学传统趣味和力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个写作者能够走多远，除了才情和对于生活的深切感受，更重要的是文化准备，也就是经由文化根脉的深扎和滋养所产生的驱动力。于国华诗歌中的独有特质是显而易见的，记得宗仁发先生此前曾在一篇文章中谈到于国华的诗歌，他说在于国华的诗作中所营造的貌似寻寻觅觅的婉约情境中，常常会出现一个古代书生的身影，而且在某个情绪转折处还埋伏着一位豪气干云的壮士。这段话极其到位的说出诗人于国华所面对的文化背景以及其在文本意义上的角色转变，似乎是五味杂陈，但更接近最真切的反思和彻悟。

　　实际上《若有琴声上岸》这组诗就是让我们重归这样的历史情境：当此秋阳暖照、长河壮硕，一个人于窗前闭目冥想，任凭思绪穿越浩渺长空，谁都可能在恍然中听到源自历史深处那悠长的琴声，那琴声高迈激越，或者正暗合渔舟唱晚花团锦簇的恢宏盛景。因而诗人能在黄昏的卧榻之上听到小桥流水，醒来剑舞残阳、醉饮桃花，畅想与隔世先贤把酒欢歌，此时“若有琴声上岸/我会大开宅门”。一个“开”字写意出诗性人生的自由与放达，也在内心构建了向传统经典致敬的指向。对诗人而言，回忆或追溯是建立在诗学立场上的一个手段，是对自己灵魂谱系的归属和认同。所以即便是把写作的背景“放在宋朝的词阙里”，整组诗锋芒所指的依然是强烈的人文意识所触及的文化深层。在某种外化的言说方式中，把诗歌的表述主题引入到从属于诗人自己的人文背景，这种人文背景的丰富，在其外延上可指认为诗人一贯性的对传统文化矿脉的开掘和个体生命流向的质询，其中有关于文化、人生、时代和自然的多点记忆，而尤为引人注意的，这是以一个知识分子的立场对历史现实的个性嵌入和摹写。这样的写作的全部文本价值在于它是有生机和接地气的，在纵横捭阖的心灵疆土上，提供了一种可供自我阅读的策略和眼光。

　　而同样是某种情感关注视角，在《红颜》这首诗里，我们发现诗人的写作完全转入内在的精准摹写。顾名思义，红颜象征着美好青春和爱情，这也是诗歌中颠扑不破的永恒主题，因其滥觞，故而写作此类题材的诗作极具风险，落笔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陷入俗套。可是于国华的这首诗却完全推陈出新，起句就是“我想把你家门前的河竖起/给小楼的窗口一面镜子/想你长发三尺/能不能为我再梳春光”。竖起的河流和窗前明镜拥有立体的具象意义，犹如李太白的高堂明镜悲白发，都充满着对青春流逝的感怀伤情，但诗人的写作却不仅仅于此，他是带着记忆和温度的，因而就有了“能不能为我再梳春光”的执著渴求。春光虽然明丽但已成为过去，“河水致远忧思也长”绵绵流淌，不过诗人话锋一转，“一船清风/寒夜举酒/你是最暖的一杯”。这里的“你”当然有所指，飞短流长、隔日黄花，也许是一个人，也许是心心念念的故乡，天涯或是咫尺、咫尺即是天涯，归根结底这就是诗人所期许的 “盛宴抵达”的灵魂之所。

　　人过中年之后，作为精神向度的写作立场肯定有所转变。至少其关乎写作的思考可能会由感性趋向理性，体现在文本和语言方面就有可能从最初的驳杂繁复走向简单透明。这些也都体现在于国华近一个时期的诗歌中，在《细节》这首诗中，诗人用“艳阳轻触我的额头”这个轻灵句子，轻描淡写的化解了“一把刀刻在石头上”那般沉痛的时光之殇，以中年人所承载的豁达人生体量消弭掉破损的虚无之梦，进而在记忆中一个不经意回眸中，绽放起象征永恒爱情的十万朵桃花的真实镜像。在《蛙鸣》《心愿》《那朵莲花》《湖之夜》《一棵树》几首诗中，诗人都删繁就简，用干净利落的笔触表达了他对人和自然关系的关注和理解，他谈起蛙鸣，说蛙鸣声“收听滚滚春雷”，他说“莲的影子浮动/一圈一圈的涟漪/正缝合黄昏的伤口”，词句连同音韵都极具美感;他把一棵树和另外一棵树的盘根错节寓意为阳光下别样的青春爱恋，他说“于是 我们并肩站在河岸/向春风 阳光 浪花交出一张张风景”。当然在这组诗中，诗人的叙述场景也不乏对当下的关照，比如他或者是以自身经历写到他对病痛的体悟，用轻松的语调讲述了一个沉重的话题，他说“要借助CT狭长的隧道/把身体喊回来”，我觉得“把身体喊回来”这句诗真的是神来之笔，有着振聋发聩般凌空高捣的力量。

　　正如我在此前一篇评介于国华诗歌写作的文章中所提到的那样，在诗歌写作形式及结构呈现多元化和复调性的今天，于国华的诗歌与时尚中的写作标准可能是格格不入的。但正因为他与众不同的坚持自己的写作，并把诗歌传统中的审美理念作为个人写作立场，诗意的呈现和书写着一种风格，才使他的诗歌超越了简单文本摹写，进入了自主独立的文本。《若有琴声上岸》这组诗歌无疑是诗人近一时期的代表作品。事实证明，诗人于国华再次以自己的写作接续了他的道路。说是接续，是因为他从未偏离，犹如一个不懈的奔跑者，当他的步履慢下来的时候，不是为了停止，而是要适时调整自己行进的姿态和节奏，所以，我们视野之内的奔跑者依然在路上，迎着同一个向度，缓慢的或是以加速度接近一个又一个终点，有形的终点和无形的终点。这个过程有时候也可隐喻为人生，有一种内动力驱使你往前走，岁月更替，年华消逝，好风景一点一点经过，能够留存在记忆中的都是什么呢?在反复质询的错愕之间，生活中的诗意就会不经意的渗透到我们的思想中，成为慰抚灵魂的一缕清风。由此，作为诗人的于国华有理由向生活致敬，向生活中那些更加广阔的经验致敬!因为生活是诚实的，而相对于生活的写作也是诚实的。

　　与那些追新求异、热衷在阅读和文本之间相互置换的诗人相比，于国华显然很能耐得住寂寞，近四十年来，他不为潮流所动，始终沿着现实和传统的道路，默默的坚持着自己的写作，并在对自我的内省和修复中完成了对诗歌的建构。解析于国华的写作谱系，也是遵循一种脉络，间或能够看到变化的痕迹，但这种变化绝非外力推进，而仅是写作者自身文化养成的更生和递进，随之在文本上的转变，往往预示着诗人文化准备的再丰富和智性的再成熟。具体体现在：一是真性情。在他的作品中，无处不浸润着流淌自心底的至情至真的心灵之光，他是以文字的形式在说话，在感怀，在行动。二是真自由。这里的自由，是洗尽铅华、洞察世事之后的那种自由，是中年之后的苏东坡在书写大江东去的大写意文章时的那种自由，不拘章法，肆意汪洋的书写人生块垒，释解内心情愫，在他已经成就的写作中，都成了一种可以自由言说的方式，或者载体。三是真文本。相对于许多承袭传统汉族文化书写的诗歌写作者来说，于国华的写作可能更具备真实的文本价值。事实上，传统文化在承继的同时也是在发展的，如果不是有唐诗和宋词的开拓和创新，很难想象中国文学能够留下多少鲜活的文本。在于国华的诗歌中，我看到了承继，也看到了改变，看到了现代元素和传统汉语鲜活部分内在的有机契合，这是令人兴奋的。

　　2021年9月17日于四平

作者简介：

　　孙学军，男，1970年生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吉林省作协小说委员会委员，吉林省作协中青年签约作家、全国公安文联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自1990年开始文学创作以来，相继在《诗人》《诗神》《作家》《星星诗刊》《绿风》《诗歌》《诗刊》《北美枫》等国内外报刊上发表诗歌、评论、随笔400余篇首，有诗作入选多种选本。近年开始致力于中短篇小说创作，相继在《啄木鸟》、《鸭绿江》《芳草》《作家》《山花》《青年文学》《红岩》等国内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30余篇，其中，中篇小说《派出所长》发表后被《小说选刊》选载，中篇小说《刑警队长》、《恍惚》被《中篇小说选刊》转载。作品曾获吉林文学奖、公安部金盾文学奖、《作家》杂志金短篇小说奖等奖项。著有中篇小说集《孙学军中篇小说选》、短篇小说集《傍晚的阳光》、诗集《孙学军诗选》等多部。

 

附：于国华·若有琴声上岸（组诗）

 
 
细节
 
当垂柳提起串串鹅黄
路边的小草都有了笑的模样
就像你当年
不经意的一个回眸
请给我一个理由
我想送你十万朵桃花
 
河岸的艳阳抚摸我的额头
像一把刀刻在石头上
风  是不是一把鞭子
我都得明媚地沉默
只有一道道光阴肆无忌惮地纵横
梦  正破碎散落
 
茫茫人生
我经常怀揣一点儿梦想
假设三千弱水只取一滴
我也只能用瓢
因为我是一个落魄的诗人
已不太在意情感细节
 
 
蛙鸣
 
春天里
一朵朵盛开的蛙鸣
登上枝头
亲切地召唤一条大河
睡醒的宽度  长度和深度
 
我的家乡
在河水之上
拔出芦苇修长的天线
收听滚滚的春雷
和花朵的清香
 
岸边的我  是大河的儿子
逮住了一只青蛙
如逮住了自己的童年
一时
还真不知如何面对
 
 
心愿
 
河边的一棵桃树
正含苞待放
最后遂了痴情蝶儿的愿
在太阳下山后
绽放成缠绵的诗句
 
被感染的鸟儿
空中的书法突变狂草
云朵晃动了一下
一个写意的时刻
就从黄昏中流淌出来
 
此时  我心飞翔
海那边伸展过来的铁路
钢轨上滚动的波涛
足够给我力量
去捧起一朵浪花
 
 
那朵莲花
 
说起那朵莲花
她就是一朵雪花
生死一舞之后的女儿
一样的神情脉脉
一样的冰清玉洁
含苞就是羞于启齿
相思
正等春来抖开
 
湖水的舞蹈在体内
看不见
看见的是一阵风
坐上枝头
入了琴声
莲的影子浮动
一圈一圈的涟漪
正缝合黄昏的伤口
 
我想起一只红蜻蜓
从天涯飞来
寻觅
悬停
我一不小心踩了谁的裙角
被打住的旋
幽香一闪
站在了水中央
 
 
红颜
 
我想把你家门前的河竖起
给小楼的窗口一面镜子
想你长发三尺
能不能为我再梳春光
 
风已走过桥头
想你窗影画峨眉
一花一树一婆娑
只有月亮是你我共同的故乡
 
遥以千里  近似眼前
你拾落红满地染就五彩甲
挥一挥手
都能点亮我的落日与长霞
 
河水致远忧思也长
一船清风
寒夜举酒
你是最暖的一杯
 
我真想用一次盛宴抵达
海是最大的碗
喝它个地覆天翻
美人  我是你的天涯
 
 
湖之夜
 
湖之夜我想失眠
失眠  就会把今天看到的
湖中畜养的
名词  动词  形容词找出来
帮我分析
十里荷开十里情的场景
与一位白衣美女
同框在一条游船的舷窗里
这算不算艳遇
如果不算
为什么今夜的风这么有话说
而且滔滔不绝
比如滴翠亭
鸳鸯戏水本不是我的热衷
画舫弄影也不是我的强项 
只有月亮不说话
弯弯的  像一只手镯
 
 
阅读
 
阅读只是辅助
不能太专注
读着读着
我感觉书在读我
 
一行行的文字行云流水
直奔而来
杨万里的红蜻蜓一个悬停
就把我心中的尖角锁定
 
我不能入睡
不得不走进月色
又看见李白
五花马千金裘都换了美酒
 
无奈之下
我把黑夜当驴子
干脆跟着李白
去长安
 
到了长安
驴子可换酒钱
也试着写写
云想衣裳花想容
 
 
一朵小红花
 
一家餐馆
能把一盆小花养得如此精致
万千葱绿只开一朵
就惊艳四座
与其说养一盆花
不如说养一首诗
她天生就占领了精神高地
炽烈的火焰
对着天空抒情
有时也会对着窗子发呆
而此时我会安坐
一遍一遍地把杯中的酒摇红
因为走动
我担心踩疼
她撒落一地携香的诗句
 
 
色彩
 
色彩是神奇的
如一粒种子从画布上掉下来
进入我的体内
 
之后  我的心情再不能平静
因为我的梦长出斑斓的芽
不久便占领一座江山
 
至于万千芳宠
我只要那朵最小的小红花
小到把错误当美丽还要歪着头的那朵
 
我要骑一匹高头大马
揽住她的腰
巡视王朝
 
 
我的一条黑色围巾
 
是在秋天我接受了你
你的温馨无法用平方计算
形容成女人比较合适
围巾  你云一样相拥而来
并用徐徐的体香
代替贴心的话语
 
你沉默时
更像水中芦苇  窗前明月
空灵而高傲
即使匍匐或徜徉我的怀中
也低不下你高贵的头颅
你看不出吗  我在为你写诗
 
越是美的就越容易引发联想
你持久的沉默
让我感到很不安
甚至失眠
天使的你  既然给了我美的憧憬
为何又给我烦恼
 
想一想  你这云朵
我已经是你毫不保留的天空
别问月光清凉
捻成线能穿起一串星星
如果你想家了
它们就是老宅的风铃
 
假如你最后还是离去
我也会把你想象成永远的美丽
并柔软如丝  热情如火
我会把我自己
想象成一道伤口
为你回头  留一扇门
 
 
一棵树
 
你是我心中的一棵树
 
后来我也变成一棵树
就成了你的盘根  你就成了我的错节
 
于是  我们并肩站在河岸
向春风  阳光  浪花交出一张张风景
 
再后来一张纸成了我的病根儿
假如当年捅破  我想不会有今天的痛
 
每当发作  我的心就会被拔出
一个根状的窟窿  喷出梅花点点
 
至今  这些窟窿已疤痕累累
 
 
住院
 
病  你别多心
我只是不小心误入了你的内宅
我要借助CT狭长的隧道
把身体喊回来
 
也许我厌倦了日复一日地重复
想寻求改变
于是就把路穿在身上
走出病号服条纹的样子
 
走着走着我就睡着了
梦见白衣天使在我的身体里
重新调试了高山峡谷回荡的清音
奔泉小溪啁啾的鸟鸣
 
当我睁开眼睛
已不见你的踪影
我想写一首与你同体的诗
弥补一时缺失的空虚
 
 
罗汉松
 
罗汉松一动不动
不屑春的花红柳绿
打上山来
 
松鼠在树上
上窜下跳
肩上搭着裁缝的皮尺
 
其实罗汉松不需袈裟
心中有庙
只能放进清静
 
光头月亮例外
每次来
两人都坐在山坡对弈
 
 
清明
 
希望老天能下一场大雨
毕竟我一个人的眼泪
不足以叫醒地下的爹娘
 
大雨没来
可山坡的牧童
却在我祷告时改成了吹箫
 
这一改
让我颤抖的声音立刻崩溃
我真怕跪疼坟中的双亲
 
这时的风倒是很懂人
轻轻地
让三炷香火睁开了眼睛
 
当然  缅怀是扫墓的主题
一束昂扬的菊花说
被祭奠就说明活着
 
 
夏夜
 
七月流火
要不是落日这颗红色按钮
关掉一天的烘烤
夜晚的月亮就是烤熟的鸭蛋
即使这样
我的梦也无法继续
明显被汗水洗过
此时  窗口正剪下一片冰丝月光
铺在床上
我的要求不高
只需一枚蛋壳
就能将梦中的秘密孵化
 
 
暴风雨
 
玻璃以尖叫的极限
抵挡暴风雨的轰击
 
房子睁不开眼
胡乱中抓住暴风雨的衣襟
扯下一片夜空
 
一只老狸猫总能找到躲避的角落
用最擅长呼噜
轻松排解
 
窗下的树
用尽平生所学
在狂舞中找到自己
 
我似乎也年轻起来
仿佛站在前沿阵地
水壶里装着雷霆和硝烟
 
要是能拎出一坛子老酒
我想更好
 
 
酒夜
 
天空渐渐暗淡
黑夜开始挥动酒的鞭子
赶我如酩酊
 
我知道天空深邃
闪烁的星不眨眼的月
从来不说话
 
讲故事的是那条银河
而牛郎织女
却被鹊桥会蒙住眼睛
 
这样温情的夜晚
风就是我的翅膀
我宁愿沦落一根忧伤的羽毛
 
如果不能在最初的飞行
抓一缕艳阳
就把自己的天空装满鸟鸣
 
躲在玻璃杯里
看日月沉浮
笑也千疮百孔
 
人都企盼来世
我更需要一束秋菊
点燃内心的火把
 
上帝说去拥抱黑夜吧
拥抱宇宙
你的眼里藏着雷电
 
我却听到杯子的撞击声
与死亡的丧钟
是何等相似
 
我问上帝  人为何物
上帝笑而不答
原来酒量和我一样
 
 
暗度
 
我情愿把自己的灵魂
放在宋朝的词阙里
如果苏东坡  李清照  辛弃疾等同意
我就去充当他们笔下的动词
让我的剑
去感受黛眉阑干  梅影西窗的温度
或剑舞残阳
或醉饮桃花
取一杯黄昏听小桥流水也度余生
若有琴声上岸
我会宅门大开
 
注：以上作品发表在2021年《中国诗人》5—6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