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纤夫的箴言

 
　　这些年，我怕读青年人的诗，更怕青年人寄了诗集来，让我写些评语之类的字。不是我不尊敬青年诗人，而是我读不出他们的诗意。有些当代诗人的诗，要靠当代诗评家写导读、诠释传播，读诗太累，故不敢问津。因此，终究读不懂和终究能读懂的诗，通统被我冷落了。在我是失掉了许多陶冶性情的机会，其中生出许多遗憾，自是不必说的。然而，读了南国青年诗人张况的诗集《爱情颂辞》,却心有所惊，便有了说几句话的冲动。
　　张况结集的百余首现代诗，不仅仅是献给爱神的。诗人正值写情诗的年龄，几组爱情诗不足以令人惊喜，以我的眼光评判，这些诗纯系作者二十余年生旅的心灵史迹，即使是抒发男女之爱的勃勃春情，也毫无媚俗之气和虚假张狂的浪漫。主宰全部诗情的是冷峻的理智，显露了作者的不凡才思。这里不单指作者的艺技，最重要的是指溶于诗情中的坚实的神核。
　　张况的《爱情颂辞》是光芒四射的中国现代诗大步挺进中的一个清晰的脚印。
　　我以为这部诗集中可认作最美的一行诗，便是“太阳下所有流血的伤口都是我的眼睛”。极其“稳准狠”的一句诗，给人一种“断金切玉”的力量感。张况把现代诗的基调定在这个位置与高度，便可推测诗人已经看到了他的诗歌所攀登的辉煌极顶。诗人把自己“想像为一位纤夫”，是一种成熟的必然。他纤动的是全部的凝重的情思（卿卿我我的爱，永远产生不了惊心动魄的壮美）。“纤夫”所“纤”远非对红男绿女的闲情幽欢，而是对全部社会的反思。“纤夫”这一高尚职业，充满了神圣的忧患，其抒发的炽热激情，凝为晶体，必然有“箴言”的品格与光彩。这就引出了我的话题：张况的现代诗是南国纤夫的箴言。
　　我之所以标明张况的诗为“现代诗”（标准的中国现代诗大概正在孕育，尚未诞生），是因为他的诗有了较强烈的现代诗的气息和面目使人眼熟。中国的现代诗，并非像某些建筑师以为只要是钢筋混凝土的高层大厦、超现代的“解构主义”，愈不似中国的传统建筑，便愈是“现代”；也非如毕加索的画，令你透过直观的丑与俗，去提取深潜的美，然而探取之门却是极隐蔽的，常人难以近前，极易失去探美的勇气和信心。毕加索的画因毫无中国传统画的气息神貌，虽尊为世界级大师，酷爱他的中国人，始终有限。看来，一切“现代”艺术，一般都应该被诞生这种艺术的特定时代和民族所承认，如同大树的增长年轮，嫁接而生成新果，杂交孕生出良种。
　　被接受，才能传播。任何伟大的艺术都有继承性和传播性两大“基因”。中国的现代诗，没有这两大“基因”，同样是“现代”不起来的。任你如何吹打和标榜，一概无济于事。张况的诗已具备了这两大“基因”，说明他走的是一条健康的捷径，或者是已经走出了诗探索的沼泽。中国的诗神向他微笑了。他可以分享“现代待”的荣誉。目前张况的全部诗歌创作所参与的，也只能是编织中国现代诗的摇篮。这对一个年轻的诗人、对于现代诗的探索而言，已是了不起的业绩了。
　　作为一个当代诗人，张况非常明智又特别勇敢地选择了“纤夫”的诗位，举起了一面圣旗。他实际上已用诗做了这样的宣誓：他追求的爱情诗是气魄宏伟、思想深邃、意蕴高远的批判的颂歌，是扩展了含界的社会人生大情歌。张况做诗情的“纤夫”，那气度绝不是“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的情歌所能代替的。真正有“纤夫意识”的诗人，他（她）必然酷爱本民族的传统诗歌，把自己做为一粒种子，埋进传统文化的沃土里萌发,“纤夫”所“纤”的诗情，从宏观去看，应是“箴言”。“箴言”的境界里，全系独特的慧眼（“流血的伤口”）采来的“思想物质”，又用感情的烈焰在诗艺的“八卦炉”里长期冶炼而成的“仙丹”，具有醒世、喻世、警世的精神能量。完成“纤夫的箴言”者，定是不朽的诗人。张况的现代诗有准确的定位和健美的起步，若能进一步向传统靠近些，超脱“小我”，飞向“大我”，炼意胜过炼字，质朴胜过浮华，可望会写出更加博大精深的中国现代诗来。
　　在青年诗人张况的现代诗面前，偶发几句偏见，凑成短文，也作为一次试卷。这是言而由衷的话。
　　
　　1996年7月21日于北京
　　
　　作者简介：韩英珊，笔名赤皇吟·菡翁英珊。1941年生，山东高唐人。1961年肄业于高唐中学。同年入伍，历任战士、放映员、电影组长，某师电影队长，新疆军区军政干部学校训练部干事，国防科工委政治部文化部专业作家，中国神剑文学艺术学会文学部部长，《神剑》杂志副总编辑，秦凰创编书院总编辑。1956年开始发表作品。198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金瓶梅故事》《潘金莲野史》《黑马王子七香车》《梅棠雨》《狼荒》《色崮》《潘金莲情结》，诗集《热瓦甫琴歌》《打阳伞的天使》《西黄寺牧歌》《太阳女郎》，短篇小说集《墨子采古》《沂蒙故事》，散文集《放逐点梅人》《空谷兰》《雪心》，随笔集《金瓶梅幽思录》，长篇特写《汪海与双星的故事》（合作），长篇回忆录《新疆五十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