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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她折叠的小书房

——范明诗集《草地边上》序

2020-12-28 12:35:41 作者:杨克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杨克(编审,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副主任。)


  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个书房梦,置身于悉心布置、独一无二的个人空间,哪怕并不总在读书,也是与自己灵魂隐秘对话。美好闲暇的一方天地,收纳主人阅读、审美、生活和行旅经年积累的物件,任从休憩、舒张和孕育心灵自由,隔绝千变一律、纷繁喧嚣的外部世界。遗憾的是,人们谋生营营役役,蜗居寸土尺金,往往难从心愿,解脱出路无非有二。若往外,前往图书馆,在华美恢弘的公共空间和海量的文献图书之中流连忘返。若往内,则是精神维度,以文字和思想为自己打造一座座心灵书房,虽然无形无影,却不受外界变迁影响、不需车马奔波、朝夕随时居所,如同一位忠贞不渝的终生伴侣。“结庐在人境”的深圳女诗人范明,正是将近年新诗汇集《草地边上》面世发行,薄薄一册之中折叠着、隐藏着宁静致远的小书房、小世界,静候知音好友的开启、到访,共赏这160多件由现实转化文字、再经诗歌幻化而成的心灵藏品。

  延续诗人一向清新爽朗的风格,集中诗作无论游赏山水或聆听自然、家人思忆或爱人倾诉、瞬间即感或深思熟虑,总是自然流畅,朗朗上口,随心所致,随物赋形,既不事雕琢,也不取悦逢迎。就如周作人曾说“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需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她的诗歌恰好正是活脱脱地写好写透大时代里的小性灵,从小事小景和平凡人物中透析出大智慧和真诗性。跟时下许多诗集体例不同,这部诗集既没按主题内容分辑、也没依时间先后,反而以每首诗作的题目首字拼音排序。这种体例若有若无,稍加约束便肆意留白,并非要达到词典、百科全书般的严谨客观,只是为了不至于散漫无边,避免了任何理解诠释的事先制约,反而给予读者充分的阅读自主。随意翻阅这一首首作品,如同随缘拾起书房里这些随意交错摆放、而又神韵相连的卷册和物件,自有曲径通幽的妙趣。

  首先吸引我们的是书房里意态肆意的“摄影集”、“画册”。诗人喜爱行走山水田园之中,以唐诗宋词般的寥寥一组画面,惜墨如金地永远凝固了自然景物和人物处境之中最微妙生动、跃然纸上的一刻。既有犹如凝神屏息按下心灵快门的摄影,“密林中的学府庄重,典雅/图书馆古朴的翘檐挂一弯清辉/登一级阶梯,就离真知更近一步/鉴心湖畔,散步的风/遇上湖水微澜/夏雨打在荷叶宛如叩门声/冲天的圆柱小篆俊逸/风从南边来/翻着一页页书”(《珞珈山下》),“飘着银杏叶的街道/古榕树侧卧古南门的庭院/沉重的斑痕挤压着硕硕山石/我凝视江水塔影/冬至不期而遇/最漫长的夜挂起褪色的红灯笼/如幽秘的前世”(《千年的梦》);也有匠心独运的水墨丹青,“风清凉,石凳也清凉/想必一千多万年前/人类的始祖也遇见过这样的好天气/有人席地而坐/在画布上勾勒几枝瘦竹/风来时,竹叶细碎而沙沙地响/天高云淡,有山在旁/沙溪亭外/小船从远处驶来/山野环绕的水流清澈/驶来的是日子/流去的是岁月”(《访古》),“清晨的雨/有些冷清/落在石板岩的高家台/一幅巨大的山村秋雨图/ 鸡冠花,翠菊,牵牛花/在泥地里站着,坐着,趴着/狗尾巴草不知为何得意/摇着尾巴/山山相连,云雾环绕/溪水从山涧挂出云峰的阶梯/我们在画室听雨/与山对望/ /黄昏的灯光/亮了石板路旁的村舍/雨中散步,直到很晚/但山还醒着”(《在石板岩,遇雨》)。诗句兼有线条的跳跃和色彩的流动,塑造出可感可亲的景物意象,渗透着率真直白的情愫,画面透过挥洒自如的表达,凝聚着静水流深的气韵和神采。

  她也偶然尝试以浓厚的西洋画风释放如梵高版的内心激情,“当你来到版画村,满园的向日葵扑向你/你被巨大的激动牵绊住/风吹来金黄的火焰/小蜜蜂举起了火把/千万朵花瓣伸出手,滚动着田园的波浪/夕阳下,碉楼耸立,仿佛光阴可以轮回/高与低,明与暗,白与黑/苍凉与希望/在一幅画里描述/你也在画中/又仿佛是你,拧亮了一小片星空”(《向日葵》)。除了整体画面,她也注重捕捉细节和动态写真,“像是石头的斑纹/漩涡激起微浪/逆水而上的树瘦骨嶙峋/惊落一片枯叶/山行于低处/初春泥泞的寒意/群鸟喧闹后飞向山林/各回各的窝/一片静地/众树听风打坐/水流拐弯时,落叶转着圈/舞出最后的优雅”(《水流拐弯时》),“我要赶在日落之前/收集阳光的碎银/并观察叶子/在秋天暗示下群体的沉思/……最后一抹余辉/从树杈的缝隙中消逝/我胸口一紧。好像触碰到了/最脆弱的部分”(《日落之前》)。兴之所至时,她还会给作品加上后期处理或多重曝光,让自己融入画中,营造出更唯美梦幻的效果,“我左手提一壶月光/右手随意涂抹/恍若神助/画了一座金色的山/再在山巅上,点一滴月的露珠儿”(《山上的月》),“一颗跳伞的星星降落湖面/峡谷原始又神秘/月光落在雪地上/风掀动空谷的声响/一只白鸟蓦地飞过树梢/飞向远处绿的湖泊/树木开始夜巡/抖了抖鹅黄的披风/月光照见自己/在夜晚收起美丽的羽毛/那星火一闪而过/一切仿佛又恢复了平静/因为月光,万物温暖/我在寻找月光的脚印”(《月光飞来》),“潮湿的岩石有颗坚硬的心/也有出世的柔软与旷达/静谧的庭院,吟诵陶公的诗章/怡然有余乐/我相信那束光从未泯灭/好比我爱着这空蒙的山色/行舟,垂钓,漫步/独我,在烟雨中”(《桃花源》)。由心而发,大巧不工,她对世间万物有着极其敏感的内心,在自然与田园之间游走,用笔尖挖掘生命万物中潜藏的能量,把内心深处感受传递给读者。

  看罢画册,访客会留意到小书房里,也有简朴的“陈设”,一套茶具和错落放置、形态各异的若干石头。“靠窗,端坐/左手取杯,右手提壶/闻香,品茗/慢慢地,时间也是/在茶水里浸泡,一种慢的艺术”(《下午茶》),诗人和诗歌都蕴含着宁静致远的气质。而她对石头的观察入微也是别出心裁,“两个石头打坐/一个是禅,一个是悟/树林,杂草,溪水/释放所有的慈悲”(《悟》),“甚至从远古时代开始/倾听石头的歌声/那歌声唱在心里/雨来时,唱入耳中/而石头一直唱着歌/无论快乐和忧愁/在深山里,从来没有停止”(《唱歌的石头》)。也许正因为石头内敛质朴,与天地同在,与万物通灵,点拨有方,可成玉、成金,与语言文字有异曲同工之妙。其貌不扬的石头,在她内心都变得妙趣横生,别具魅力,“我找到这颗石头/虽孤独却安享其中/ 流星划过天穹/点亮山谷的幽静/灵性从山上流淌下来/我捡起它时/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 我摸着石头的刻痕/像读一部天书/山下炊烟袅袅,人间正酣畅”(《石头说》),“我以为它是块飞来的石头/静静地卧在溪畔一侧/我抚摸的手掌印出水的波纹/我抱回山泉的清凉/将石头摆上窗台/只是片刻,石头却不见了/我清醒自己的去向/却不知石头去哪儿了/当我从溪水边拾起/我就失去了它”(《飞来的石头》)。这些虚实相生的石头,或粗粝,或圆润,或嶙峋,或方正,个性十足,在她游历山水时邂逅而错失,却在语言的小天地里失而复得,于字里行间找到可靠的栖居之所。

  现代书房往往少不了音响,这所书房也不例外,收藏着不少自然界的治愈系音乐“唱片”。主人对声音异常敏感,特别是久居于嘈杂的城中村办公室,对宁静和悠扬产生格外浓厚的渴望。雨落、风过、鸟鸣,给予她心灵莫大的慰藉和想象,也因此被她的文字“录音”浓缩在艺术载体之中。“雨昨夜落下/树木沉静/轻柔的声音/盖住了街上的喧哗 /晨起听见鸟鸣/清风潜入室内,不易察觉/窥探墙上的时钟/不可抑止地在周围流转”(《润物细无声》),“穿过风,穿过窗户/穿过我的发际和手指/穿过黎明的耳朵/穿过发动的汽车,地铁/树叶的缝隙/密集,清脆,嘶哑/穿过瘦下来的树林/被人遗忘的山路和呼啸而过的站台”(《鸟叫声穿过》)。即便欣赏西洋古典音乐时,她也联想到旷远清澈的山水之音,“德沃夏克大提琴协奏曲响起/仿佛世界来到一个牧场,一个果园/在那遥远的过去,也有一群人/他们并不富有/但优雅地活着,恋爱,思考/游走在山间,林间,清澈的溪水边”(《听音乐会》)。她还尝试自己作曲,让大自然奏出崭新的旋律,“风灌满云的耳朵/叫醒一个贪睡的人/这个早晨/总想给夏天的一场大雨/写一首曲子/它哗啦啦的,倾盆而至/一把七弦琴正在练习弹奏/远山的溪流/因辽阔而余音袅袅/而此时,这场大雨泼了下来/在下一个路口/那么急切”(《练习曲》);在颇有后现代派音乐的氛围幻听之中,谐振宇宙深处的神秘天籁“我挪一步,你就往前挪一步/有耳,听流水清音的单曲/或是循环的步子,围绕宇宙之轴/一分钟六十秒,两分钟一百二十秒/那么,一天复一天,一年复一年/我挪一步,你挪一步/喜慢,亦喜超越/无影,无心。世界的耳朵”(《时间是》)。

  事实上,除了以声音为素材的诗作,她的许多诗歌都融合着诗和散文的美妙旋律,“而我的三月,闭门不出/不去花们舞蹈的林间/隔着铁栏杆的窗户时晴时阴/风穿过弄堂,陡然地,若有所思/梳理春天的枝条,为盛开的云樱/飘落的哀伤/天一层层变暗,又一层层点亮/水上烟波浩淼/鸟儿低空急飞,余下水流,白色的泡沫/我站在水岸,翘首,等一束光照向水面”(《期待之诗》)。她往往在长短不一的诗行之间,精心应和着古典之美的律动,意象的变幻,情感的起伏,流畅自然,如歌如诉。开启她的诗集,管弦悠扬和丝竹婉转,如清风自来,沁人心扉。

  领略过她诗歌书房里视觉、听觉和触觉之美后,读者要花费更多的时间仔细翻阅书架上的卷册,这里不收纳前辈、时人的著作,而是将主人亲笔的书信札记妥帖安放,保存着人生行走和岁月流逝之间的悲欢,翻动书页,主人在彼时彼景的笑靥与蹙眉依稀再现眼前。

  首先是她的“书信”,有家书,有情书;有当面倾诉的,有隔空传情的,也有默藏于心、未曾寄出的;甚至还有给文学偶像舒婷的致谢函(《你的微笑带来了阳光》)。

  父母是诗歌里永恒的题材,她往往在大风、暴雨、下雪或月圆时,通过普通生活场景的细描和点染,丝丝入扣地陈述着故乡与儿时、面容与背影、送别与团聚(《风很大》、《父亲的背影》、《下雪了》《今夜举一杯明月》),或者在不动声色的对话中,流露对母亲的歉疚(《母亲的心愿》),又或者忆述其与家人相聚的时光(《外婆》《弟弟》《我和姐姐在梅园》)。正如每个都市人都深藏着乡土梦,她对家庭和幸福的想象总是保存着质朴的情怀,“山脚下的村庄/一棵樟树遮蔽屋檐下的风雨/泥土孕育菜花的香/黄昏笼罩农田/炊烟袅袅的时候/母亲揭开灶前热腾腾的锅/归家人锁好汽车/朝屋子里喊:我回来了/每天这样多好/光阴清淡,如一碗白米饭”(《山脚下的光阴》)。尽管现代化和城市化是历史的宿命,但我们禁不住依然在充满悲悯、虔诚的吟哦和叮咛中,为根植于古老土地和浓郁亲情而一唱三叹,潸然感喟。

  红尘岁月,无爱的日子不值一提,她也以诗歌传情达意,含蓄而热烈地记录幸福与憧憬。“当风推门而入/将含着黎明的光泽献给我/且多年以后,也有不愿触碰的暗石/不愿风来时,你从此杳无音信/在隐居的山谷和叮咚的音乐里/爱的感觉储藏了一生”(《爱的感觉》),“我想打破常规/不写过去,写一写未来/因为现在,就是我和你过去的未来/生活平常而又平静/多是色香味俱全的菜谱/回到故里,我们都喜欢去江滩/吹着江上的风/望着江水缓缓地流/望着夕阳,一起老去”(《生日诗》),还有《五月令人惊讶》《我们坐在江边吹着江风》《我需要》等等,正因爱生命、爱美、爱人情,文字自然而然就洋溢着暖流,尽情展现舒畅自如的幸福,诉说出青春而又成熟的浪漫。执子之手,她心目的理想之爱也许正是这样的情景,“我们走着狭长的山路/你看那远方/路的尽头无法抵达/在世的孤独永不能平息/空山,寂静,如我们所愿/若万物有灵,这里便是栖息的所在”(《空山静》)。无限旷远之余,她又能执着地眷恋着平凡的人间烟火,贯串着对生活、亲人、乡土这一切生命中美好事物的留恋和敬重,“多年的一个习惯/父亲牵着母亲的手过马路/仿佛还在花前月下/山高水长。我跟在他们身后/ 我的爱人牵着我的手/我牵着我的孩子/ 我们的手都握得紧紧的/风吹,吹不散”(《习惯》)。唯有在诗的维度,她才能淋漓尽致地以心的诚挚、灵的迷醉、思的流畅、岁月的悠长,水到渠成地诉说出自尊从容的幸福,并唤起我们对爱和梦想的生命追求。

  书房的书架上、抽屉中,也散落点缀着她的手账札记,任性率真地记录下她在漫步人生路上的随见所闻,在创作中时刻反观自我,探寻人生和社会、情感和智慧的共冶一炉。她对自我的定义颇为单纯,“暂且避开高耸的喧哗/生活安逸,简朴/幻想隐居/一陋室,一杯茶,一本书/我想找回被遗忘的密码/并译成诗”(《写诗的日子》),“当你回到家,从抽屉翻出旧笔记/那些墨迹已淡的文字跳出来/仿佛有两个你/过去的已然过去,现在的你仍然可爱”(《当你醒来》),甚至当她端详别人,内心其实倒映出的是自己形象,“我猜她不写诗/眉头没有忧郁的留痕/人到中年,我情愿相信/她的生活就是诗/她是个像诗一样的女人”(《她》)。她敏感、温柔而坚韧,“你想抓住时间的风/而风是抓不住的/天地之大,有着相同的生命密码/太阳西沉,又从东边升上来”(《太阳向西》),“我更爱一些朦胧的事物/不想解开月光的忧愁/我要花费所有的时间/摁住庞杂的头脑风暴”(《我更爱一些朦胧的事物》)。她洒脱任性,游走于天地之间,阔达睿智又始终心如赤子,“我想背着十月的背包/把一座山背回/还要装满柿子,山楂,山核桃和花椒/我是一个多么贪心的人”(《走进桃花谷》),“当你坐在湖边静思/感知往昔的坚韧与自由的呼喊/那些声音被今朝的雨声再次提醒/敲击着,胸中的一团火,重新燃烧”(《大雨时》),“我还没找到秋天/山上的叶子就红了/我还没找到秋天里的金黄/山上的风簌簌的,如雨声/十月的南方暑气未散/到了秋季的最后一个节气/我写着一首诗/我们是一群有爱的人”(《大山里的秋天》)。诗歌逐行逐句释放的内心力量,是她彻底投入体验生活后得来的丰盛和纯洁,在无拘无束的山川和文字里,摒除功利、虚伪与愚昧的压抑扭曲,人性得以复生和升华。

  在文字的对白中,她也经常写到从北方移居南方,从悠远厚重的大城市到另一座朝气蓬勃的大城市的漫长适应史、成长史。她眷恋而不惆怅,怀着善意和梦想在新世界里探索、融入和前行,“从此我是一个航海人/朝着大海之中不灭的火焰/还有一船梦的星辉/时而风暴,更有漫天的霞光”(《南方寻梦》),“我依旧弄不清深圳的冬天什么时候会来/是不是就在这些天几场秋雨之后/冬天将至的仪式感/那么,深圳好在哪儿/好在南腔北调的普通话/好在四季如春的天空和大海/好在都是离乡背井/为了小小的梦想/而这座城向无数异乡人敞开了怀抱”(《谈谈深圳》)。正如她素来不强调自己女诗人身份,也不满足于弱质芊芊的美学层次,她努力追求让诗歌到达一定深度和力度之后,外在的性别角色差异让位于更深层的生命体验和艺术创造力。重游故土,忆古思今,她已能自由自主控制胸中沟壑之间升腾奔涌的情思和气息,气定神闲品味着丰富的人生际遇,将其寄寓到力透纸背的书写之中,“我流浪的城市成了定居之所/我的灵魂仍在出生之地/但它已变了模样/当我游荡在江城的东湖之滨/寻旧人不遇,全是新人/秋风吹拂湖畔纤细的垂柳温存/依然是静雅明净的胸怀/有如黄鹤楼立于蛇山峰岭之上/千年守望唐朝的烟波浩渺”(《遥望有期》)。

  当读者在这座诗歌书房吟咏良久、心满意足而又意犹未尽、思量着会不会还有隐秘的珍宝。的确,就在书桌最深处的抽屉,蕴藏着最后、最大的精神财富。这是一本记录非比寻常的2020年春天的日记,由诗集中唯一不按题目拼音序排列的组诗《庚子年诗记》,与之前另外两个单篇《疫中记》《心愿》组成,是主人珍而重之的宝盒,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个时间囊,开启密码是善良和勇敢。当诗集所涉及的绝大部分人物情境早已消逝,这段独特经历还栩栩如生,哪怕多年后读者偶然开启这座尘封的记忆之房,仍能从中发现前人面临生存之难的真实证词。

  从《1月23日,发生了什么》起,她便以诗歌为日记,提炼平凡生活和普通家庭里最真实最普通的个人体验和集体记忆。《疫中记》《窗外晴朗》《如实记录》里,不事渲染的记叙了武汉和深圳两地家人的居家和社区抗疫情境;《待春归如约》《等光来》又入木三分地概况出生存境况,“迎春花开在空空的大街/宅居窗内/观花人不敢窃喜/阳台上枯坐/每天重复却不一样”,“我们强作镇定/在春天的路口,等光来”。面对灾难,诗人最大的力量仍然是发自肺腑的爱和祝福,“二月/春天的信使还在途中,抖落冬日的寒霜/我们深居简出,从焦灼到平静/度人间清欢/且等信使敲门的声音/到那时,万木欣慰,山河无恙/我只剩下一个心愿/你是春天的孩子/我们去原野,去种一棵春天的树”(《心愿》),“苦闷,煎熬,向来与我们同行/勿忘,春天将蓬勃万物和沉静的山河/小草争抢着爱着尘世/我们都喜欢美,追着光跑”(《立春》);但又绝不沉溺于麻木不仁的讴歌,保持基于生命尊重和尊严该有的独立思考和理性思辨,“但春天不一样了/若问归期,终究写不出激动人心的句子/拿什么告慰带血的战甲/如果继续赞美/光的桂冠该献给谁?”(《雨水记》),“苦难教会我们/眼泪和牺牲/遗忘掀开迷雾/隐藏的恶,致命的惩戒”(《苦难教会我们》),“雪落在北方/雨下在南方/我们居住的大地,多难而多情/苍穹之下,有不能承受之重/和生命之轻/我们经历的,关于黑暗和遗忘/倾听善意的忠告/抱着决不服输的信念/我们需要一把盐/撒在将要愈合的伤口”(《备忘录》)。

  正是基于对芸芸众生的真实体验和沉重记录,诗歌才真正配得上人类命运的安魂曲,“深知此生有无助的悲凉时而侵扰/我们常喜欢仰望星空/捂住心中的繁星发呆,等天亮/如此齐心地等一个解封的消息——/困居的人们走出禁地/渡船鸣笛/江上的飞鸟追逐着浪花/黄鹤楼敲响平安钟/满城的樱花喜从悲来/劫后余生,我们要好好爱”(《余生好好爱》)。

  书是小天地,世界是大书,合上诗集,暂别这座独一无二的心灵书房,我难免怅惘若失。当现代化的历史之轮如悬浮列车飞驰而来,我们生活在一个距离美和心灵日渐生疏的数码钢筋森林,范明却低调而固执地坚持以朴素隽永的行吟,礼赞着造化万物的丰盛和细腻,唤醒人们对诗意、感受和想象的珍重。她的诗歌世界并不富丽堂皇,却暖人心扉,从身边平凡事物和生活游历出发,不讲究技艺锋芒毕露,但亲切无隔、流畅生动,任所见所想即为所言所得,优美清新而耐人寻味,堪称人生之结晶。字里行间流贯其中的灵性之美,超越了地域文化背景差异,逐渐开始具备普遍意义的生命价值和社会内涵,正朝着更具风范的写作境界趋近。而她正是通过一册又一册超越自我的诗集,向不甘平庸的艺术追梦人证明,诗歌,与其说是一种文体、一个名词,不如更具体地说是诗人+写诗,主体+动作,是冷漠时空和僵硬物质包裹下,仍然鲜活流动的精气神。诗人,以其文字形态和生活方式,向世人证明生命的丰富多样和质朴质地之间能够、且应该达到的惊人融合。正是得益于来自所有地域、语言、族群的自由灵魂者,对精神源动力孜孜不倦地追求和发扬,大地、天空和人类社会才一直生趣盎然,万古常新。

  诗集作者简介:范明,女,笔名兰浅。湖北武汉人,现居深圳。诗歌作品散见《朔方》《诗歌月刊》《扬子江诗刊》《湖南文学》《文艺报》《雪莲》《海燕》《汉诗》等各大文学期刊。著有诗集《草地边上》《多少日子淡成了浅蓝》《听雨集》、散文随笔集《休息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