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物合一”的精神自救与济世理想
2019-05-08 作者:王红旗 | 来源:《中国妇女报》 | 阅读: 次
王红旗:首都师范大学教授,首都师范大学中国女性文化研究中心、《中国女性文化》学刊创始人之一,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女性文学委员会主任。
2018年12月2日,加籍华裔女作家宇秀的新诗集《我不能握住风》(广西师大出版社2018年10月出版)的全国巡回分享会北京站,以“精神自由与肉体挣脱”的海外创作为题,在北京外国语大学外研书店举行。屏幕上赫然亮出的关键词,“痛感诗人”,“精神自由和肉体挣脱”,启发我颇多思考。如果说,非要以“痛感诗人”为她的诗人身份命名,我感觉,这个痛感绝不仅仅是个人化的,私我的,而是集群的,家国的,人类的,时代的疼痛。
在精神远离肉体的物质时代,诗人从女性的自我主体生命存在感知出发,经历肆意狂想、宁静沉思、涅槃重生之后,站立在上接天极,下接地气的宇宙时空,把日月星空,风雪云雨,山水鸟鸣,秋风落叶,等等自然万物,喻为女性自我实现的精神追求、日常生活如海的细节,无限丰富的生命样态迸发出灵魂深处淤积的种种情绪,爱的渴望,梦的痴迷,还有精神与肉体,理想与现实在终极悖论里的沉默、低吟与呐喊,都化作沐浴现代都市人心灵的美与爱。可以说,她是一个走向大写的人的“痛感女诗人”。
诗人在《弱水三千》里写道:
“我不能握住风,但可以让头发不乱
我不能走进星空,但可以把油灯点燃
我不能坐拥秋天,但可以思念一片落叶
醉心于一瓢之饮,纵使万里滔滔弱水三千。”[1]
诗句不仅以形象哲思精辟诠释了这部诗集以“我不能握住风”命名的寓意,而且显示出诗人从宇宙自然之道的“母乳”汲取能量,从生活与灵魂的苦难中走向阳光、豁达与理性。
纵观全书四卷的诗脉流韵,细读卷一里的《岸》《春风》《人类的眼睛》《我忙着绿花菜的绿西红柿的红》,仿佛看到诗人在春天里的盎然希望;卷二里《端午》《光源》《踮起脚尖》《总是错过》,诗人面对夏天里日常生活的点滴领悟,会给你带来惊喜、沉思;卷三里的《禅的容颜》《打烊》《向日葵的记忆》,秋天一种人的生命没有回程的感觉倏然而来,会催促你反省前行;卷四里《无声年关》《晨雪》《妈妈》《以热爱的名义》,感觉到诗人的思念被无边黑暗吞噬,生活中的离合不可控,如“我不能握住风”,但是,我可以瞬间点燃一小簇光明,继续“在纸上的远征”。
诗人把诗集的结构,喻为一个女人生命年轮的四季延展,创生的每个意象形态都带着自己身体与精神血缘密码,与现实与自然世界构成“心物合一”的气象万千。并且潜存着“知行合一”的破坏旧秩序,重建自己生命新秩序与新家园的种种睿智。 这样的整体结构艺术,呈现出一个女性内在独立而强大的精神之美。
意象是诗歌思想与精神的载体。谈到宇秀诗歌意象的独特气质,前辈诗人洛夫如是说,“宇秀是一位富有骇人的想象力的女诗人”,“意象是她最有力的翅膀。” 的确,在她的诗歌里,不仅可以看出中西方审美观念心性与理性的互动、交错、碰撞、融合之美嬗变。而且更有以血泪为笔墨的纠结复杂,海外“在地生活” 的困惑焦虑,从灵魂形而下向形而上前行的精神苦旅。所有的这一切表达,在宇秀的笔下都是乘着意象的羽翼而腾飞的诗意、诗情、诗境。诗集中《打烊》《总是错过》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虽然,她:“总是赶到机场时飞机正在上天 / 总是买好了火车票站台已经迁移 / 总是奔到电影院没看着开头 / 总是临考却不知课本丢在哪里 / 总是轮到自己登台就想不起台词 / 总是张开嘴巴说不出话语 / 总是被狗撵着抬不起脚 /总是看见火焰睁不开眼 / 明明听闻熟悉的话音却是陌生的脸 / 明明与你热吻着怎么竟拥抱了一个虚空。”[2] 但是,诗人如随手摘星辰似的,捕捉自我心理体验的真实情景,赋予其积“庸常”为诗意的审美力量,点燃自我心灵最深处永不熄灭的火焰,梦想与激情。
因此,诗人独特的“骇人的想象力”,在于对现实生存困境的超越意识,“人的仰望直薄云天,而立足之处仍在尘寰”,把“疼痛”的经验碎片,转化为向自然生命原本与初心回归的精神动力。虽然,讲述枫国职场的创业艰辛时,她数次哽咽、拭泪,仿佛她内在的“疼痛”依然犹存,还没有达到“笑谈”的境界。但是,能够感知真实“疼痛”,也不失一种超越世俗麻木与苦难的清醒。
宇秀的诗,是异国困境心灵磨难中盛开的花。因为,一个人生活方式的选择,无论如何多样化,第一是能生存,第二才是能写诗。《打烊》就是她以匍匐姿态,“开一瓶梅洛”, 在与“虚空”对饮的过程中,发现了“时间以外的自己”,“不紧不慢地倒下/蛇一般/游入血色的液体”。此时,诗人形象与诗中意象融为一体,呈现出一个现代女诗人精神“自度”时空世界的勇气,在不断慰藉自我,提升自我,完善自我,甚至是净化社会,酝酿未来的仪式里,重获新生。
宇秀新诗集的开篇,《岸》中这样写道:
“你总是躺在水的身边
脚步来去,由风雨任性
你想成为永恒——但你不能
因为水在动,天上有悲痛。”1
诗人经历在此岸彼岸酸甜苦辣的亲历体验,从超越自我与性别的更广阔视野,从女性自我的情感倾诉,开始向个体人的生命意义、人类命运趋向何处的进一步探索。
好一个“天上有悲痛”,西方文化的源头是上帝造人,“天”是指上帝;中国文化之原根是地母造人,“天”是指宇宙自然。诗人在“不同而合”的俯仰天地之间,表达出自我大悲悯之爱的济世理想,不仅有一种超越疼痛、精神自救的温暖。而且为世界华文女性文学的诗歌创作提供了新的多种审美可能性,标志着新世纪以来世界华文女性诗歌写作的重要成果。
(原载《中国妇女报》2019年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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