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饥饿记忆

　　人类历史恢宏记忆的诸方面中少不了饥饿。历史记忆的一半是饥饿。

　　正处在1958-1961年三年大饥荒时期正当中的1960年，我幸遇一位南美洲学者所著的《饥饿地理》。我在饥饿中读了这部研究饥饿状态的学术经典，在大篇幅的地理方式描述中，获得了关于饥饿的刻骨铭心的感受;又联想到马克思的贫穷学说与宗教典籍对饥饿的申诉，形成了饥饿在人类生活中的总体概念。饥饿是美好人性的生长点，又是伟大变革的起始处。饥饿不可避免地逼使堕落的人性恶，也会异化成人性善的养料。

　　著名诗人包容冰大量诗作中，“童年的饥饿”是一个神圣的主题。和他同代或上下两代的现代诗人中，没有哪一个像他那样在童年就开始在一个阶段中不间断地挨饿，形成了挖不去剜不掉的饥饿记忆;又把饥饿记忆写成了呼天号地嗷嗷待哺的饥饿诗歌。他的诗是写在身心饥饿的烙印上的，印证他一生的入世作为，人文价值取向与诗歌的创作旨意。

　　饥饿具备特殊的神秘力量。饥饿的悬崖边上，那边的人坠落，这边的人上升。

　　包容冰1963年农历正月初一，出生在陇中天下苦瘠的贫困县岷县梅川公社马家沟大队茶住录生产队一户贫穷的包姓社员家中。在1980年代前期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新体制以前，岷县农村在阻碍生产力发展压抑农民生产积极的公社化旧体制下，农民口粮无多;当归等中药材统购统销，副业收入菲薄;只靠着国家援助的救济粮、返销粮，农民才得以勉强度日。特别困难的农户则免不了忍受饥饿。包容冰父母生有八个年幼子女(其中一个男儿在荒年中死去)，还有老人，家中劳动力少吃口多，必然被饥饿笼罩门楣。

　　包容冰诗歌的童年饥饿记忆，开始于1963年初，终止于1980年代初农村分田到户。

　　他一降生，就被已经环伺的饥饿看见，猛扑了过来：

　　曾祖母临终前三天还嘱咐
　　把索罗儿拌汤留上几口
　　那娃儿哭起来，我心如刀割

　　这个娃儿的号饥哭声，几年后变成一个小学生的号饥喊声：

　　记忆的思绪回到饥饿的童年
　　放学回家，跨进门槛的第一声
　　妈!有吃的啦?有吃的啦?
　　母亲无语。我每天大吼一场

　　　　——长诗《父亲、母亲》摘句
 

　　一家人的饭食是包谷面拌汤，一个孩童的哭声靠几口面汤是止不住的，必会变成诗人描绘饥饿相状的诗句。

　　思绪陷落在旧时的光阴
　　六月麦黄，一群饥饿的麻雀
　　围拢在我的身旁，起飞又飞回来
　　麦草人手中的破布条
　　永远打不到它们身上

　　…………
　　…………

　　穷困和饥饿是童年深刻的记忆
　　狗在炎热的长天夏日，吐着腥红的舌头
　　摇摇摆摆走在村头巷尾
　　爷爷陷落在深山老林
　　足足半月没有回来

　　　　——《陷落》摘句

　　青黄不接的时光，饥饿的景象如动漫画幅参差映现。饥饿的麻雀飞过来觅食，饥饿的狗走过来觅食，饥饿的爷爷半月潜入深山密林寻山货为家人打捞活命的粮食。饥饿扎入饥饿孩子的心中成为记忆。饥饿的画幅不会陷落，永远挂在诗人心里，并且变换着线条声音颜色味道时时冒出来。

　　冷不妨，就有一种童年
　　饥饿的感觉，突然冒出来
　　散发着牛粪上青草生长的味道
　　和麻雀鸣叫的声响
　　…………
　　…………

　　回忆有苦涩的优美——
　　柴草炊烟在灶房里弥漫
　　苦苦菜在锅里翻腾
　　娘跑出灶房擦眼泪的窘迫
　　成为了至今，鞭策我向上的一段凄迷风景

　　　　——《往事如炊烟》摘句
 

　　苦苦菜从贫瘠的土地上长了出来，从清汤寡水的铁锅里捞了出来，就是饥饿人民的充饥食物。苦苦菜追逐着诗人的整个童年，诗人的整个童年追逐着苦苦菜。苦苦菜是不断根不断种的顽强的饥饿意象，鞭策着诗人的童年向上向善生长。
　　不止于著名的苦苦菜，包容冰在童年还在土地上寻找其他野生植物与人工植物的庄稼，采来作为果腹之粮。

　　山野里油菜抽苔的时候
　　野草莓成熟的季节
　　大山就是我最爱去光顾的母亲
　　那里有我打饥的口粮
　　青稞成熟摇曳饱满的穗头
　　洋芋土骨堆裂开纵横的花纹
　　我像四处找食的麻雀
　　几天不回家，也不知道忧愁
　　　　——《父亲，母亲》摘句
 

　　饥饿使孩子聪慧，知道向大地母亲索食。大地母亲的恩惠最先光顾的总是饥饿的孩子。
　　一个孩子在饥饿中免不了双眼流泪，饿到极处苦况更甚，肚腹绞痛如被撕裂。但他跑到田野，也能产生对大自然美景的体会与理解，最初的乐观幽默的诗意在他的心里形成了：

　　饥饿是我童年最深的记忆
　　没听说什么是早餐
　　什么叫营养不良，缺钙缺铁
　　苦苦菜一朵朵地绿
　　车轮菜一棵棵地开
　　布谷鸟一声声地叫

　　四月的青杏把我喂着
　　五月的野菜瓜在山坡上
　　挤眉弄眼

　　　　——长诗《描述：生命流程》之八
 

　　那时的孩子不懂新时期流行的营养学名词，可是童心更鲜活更敏锐，能把山野的充饥植物一棵棵的数过来吟唱，唱出了一首优美的歌谣。孩子开始劳动时，将听到大自然所赐的天籁，也是孩子爱听的歌谣。

　　九月的寒露落下来
　　打在九岁孩子的睫毛上
　　放羊牧马——

　　牛羊赶上山
　　驴马啃光滩
　　饥饿的风吹着肚空的人
　　满山野洼奔跑的少年
　　累了，躺下来
　　听着红嘴鸦凄切的鸣叫
　　也是一首动听的歌谣

　　　　——《描述：生命流程》之九
 

　　肚子空空的饥饿少年，有飞禽的鸣叫慰藉，温馨地想起麦收季节：

　　捡起地埂上飘落的麦子
　　一粒一粒，我先嚼出童年的欢乐
　　之后嚼出母亲的泪滴
　　喂饱了我半天的饥饿

　　　　——《穿越正午的时光》摘句
 

　　捡麦穗生嚼麦粒，是农村饥饿孩子通常的自救方式。但童年的诗人不但嚼出了麦粒的芳香味，也嚼出了母亲眼泪的苦涩味。母亲曾含泪告诉儿子他出生前农民的饥饿历史。

　　洮河啊，越过童年饥饿的追赶
　　母亲描述的景象像黄连
　　大炼钢铁的运动砸锅聚铁
　　集体食堂前排队的人焦灼泪丧
　　死去的亲人脸庞浮肿，残酷的呻吟
　　抽干了她的泪水

　　　　——《洮河，流过岷州的记忆》摘句
 

　　由未曾亲受的1958年开始的大饥荒，回到现实在文化大革命的1960-1970年代的童年，还是饥饿横立在前如拦路虎。孩子必须躲过猛虎猛跑逃生。

　　回忆迷茫饥馑的童年
　　上学路上，我满山满屲地疯跑
　　剜野菜瓜摘尕脚花充饥的童年
　　我的泪水打湿曾祖母的黑头巾
　　病中哀叹的曾祖母啊
　　听到我放学进门放声恸哭
　　坍塌无力的四肢就一阵哆嗦
　　饥饿追赶我跨过少年的门槛
　　…………
　　　　——《低处行走》摘句
 

　　童年的诗人被饥饿追得疯跑，幸运跨过少年的门槛。在这首黄金分割般宝贵的门槛后面，少年走了很远很久，饥饿的孩子成长为记忆饥饿的诗人。他凭持饥饿感受日积月累堆砌的丰饶资源，完成了三首完整描述童年饥饿的诗歌——《饥饿的童年》《遗失的童年旧事》《牛粪烟熏的童年场景》，表现了典型的饥饿环境中典型的饥饿生活，典型的饥饿生活中典型饥饿人物。

　　饥饿的童年

　　如果让我慢慢说出童年的酸与甜
　　苦和辣，泪水就在眼里打漩
　　喜鹊在门前的杨柳树上垒窝
　　成群的麻雀在头顶飞过
　　自留地的青稞一边拔节，一边抽穗
　　上山剜苦苦菜的母亲不见回来

　　望着邻居家屋顶淡蓝的炊烟
　　我不断咽着口水，减缓饥饿的撕扯
　　双手抱紧塌陷的肚皮
　　咬紧酸楚的牙齿……
 

　　那时候不知道什么叫早餐
　　每人每月十斤回销粮
　　包谷面苦苦菜拌汤
　　映照我消瘦的脸庞
　　跟苦苦菜一样的颜色

　　放学回家的路上
　　偷摘几穗农业社的青稞
　　揉着压饥儿，心里自责
　　这也是违背学校纪律的过错

　　苦苦菜拯救的绿色旗帜擎天不倒，和苦苦菜有缘相会的饥饿儿童呈现着典型的饥饿生理与饥饿心理现象，这就是诗人的苦难童年。饥饿躲在无情高天不明人事的野禽鸣叫声中，窥视着饥饿阔地上善良的人民。

　　遗失的童年旧事

　　雪落四野，茫茫无际
　　饥饿追赶，我在漆黑的屋檐下
　　无法停息，心烦意乱

　　白脖乌鸦们比我聪明
　　集体到达农业社的饲养场
　　在牛粪堆里共进免费的午餐

　　饲养场滚烫的烙炕上
　　挤满光棍汉飞短流长的黄段子
　　我被他们挤在窑门外，像个不够格的旁听生

　　成群结队的麻雀
　　这些不请自来的穷光蛋
　　混在乌鸦们的行列，并不显得自卑

　　牛粪燃烧的味儿，夹杂
　　狗肉煮熟的香味弥漫
　　我被驱逐在饲养场门外，暗自流泪

　　一只精瘦的黑狗越墙而入
　　啃着带毛的狗蹄在雪地上跑
　　回头瞅我的姿势慌张又可怜

　　茫茫雪野，阳婆婆离开马阴山十丈
　　两只喜鹊在杨树上旁若无人地说话
　　一群叽喳的麻雀在我的头顶哗啦啦飞过

　　屋顶淡蓝的炊烟慢慢倒下
　　干萝卜菜叶的馊味像利箭射来
　　我站在篱笆墙外，一阵抠心的呕吐
 

　　几十年苍茫的岁月如同梦境
　　回顾与展望，我的心啊
　　一半啼血，一半流泪

　　这件发生在饲养场的童年旧事，一半啼血，一半流泪，绝不会像雪花融化一样消失。挨饥的孩子啊，悲惨至极，简直是惨绝人寰。人无助干饿着，人不如人，一些人吃狗肉;人不如狗，狗叼着被扔掉的狗蹄疾跑;人不如鸟，鸟们在牛粪堆啄食牛胃未消化的粮食粒。等着饿孩子的是干萝卜菜叶在水中烹煮的饭食，馊味像利箭射入他的肠胃，饥饿追过来最终在他的胃里与心上落脚。

　　牛粪烟熏的童年场景

　　饥饿像无法遮挡的风景
　　一次次摧毁我灿烂的梦境
　　那样在黑夜一样的年月里
　　奔跑，哭泣，流泪
　　在农业社的饲养场里
　　过夜。如果在牛口里挤出一把蚕豆
　　就是牛粪烟氤氲的火盆边
　　一颗颗烧熟充饥

　　母亲，被烟熏得流泪
　　说不出一句话，要说的话哽在喉头
　　一边拉风箱，一边填牛粪
　　苦苦菜在锅里翻腾不已

　　太阳升起，我坐在金色的光线里
　　发呆。蛔虫咬啮我空空的肠胃
　　我再三咬紧牙关，吱吱作响
　　牛粪烟在灶房里
　　悠悠弥漫……

　　牛粪烟熏裹的场景有两处，熏裹着挣脱不出的都是饥饿。一处在农业社的饲养场，饥饿的孩子牛口夺食。与饲养员从牛饲料里偷一捧蚕豆，在烧着牛粪火的火盆里烧熟充饥。一处在自家的灶房，母亲用牛粪燃火烧锅煮苦苦菜做饭。饥饿的儿子待食一旁饿得肠胃作痛，咬紧牙关吱吱作响忍受。大西北牛粪燃烧升起的如此炊烟，播发着那一时代饥饿的消息。

　　包容冰这三首饥饿诗，和古代《诗经》《汉乐府》的饥饿诗，现代臧克家、张志民等的饥饿诗一样，都是中国饥饿诗篇的经典之作。

　　肉体的创伤可以被岁月抚平了无痕迹，精神的创伤留下不消的烙印，烙印上似有文字。饥饿在肠胃里可以被饱食赶跑，饥饿在精神上存留的记忆，对曾经被饥饿严重击伤的诗人包容冰来说，是生机不坏的种子，逢了机缘，就在他的一篇篇诗歌里发芽。

　　《守住村庄的寂静与风寒》：“草根充饥的傍晚/母亲煮熟苦苦菜的/炊烟，渐次熄灭”。《秋天：寒露的阳光与风》：“洋芋救命是岁月……/一个村庄的希望/寄托在一颗洋芋蛋身上”。《炊烟》：“烟起，烟灭/描述童年的惶惑和饥饿”。《夏日早晨的诗情》：“挖野菜的少年被饥饿击昏”。《用回忆打发空茫的时光》：“面对空茫的日子/我在回忆里打捞贫穷和饥饿”。《自觉觉他》：“饥饿和贫穷的鞭子/无情地抽打我的灵魂和肚肠”。《苦》：“被饥饿追赶，魂难寒舍”。《漳县：贵清山水点亮的小城》：“半夜出来，偷吃店家的几颗梨子充饥”。《菩提流蜜：记忆的故乡》：“那一年饥荒泛滥，伶仃无助的人/夜长梦乱，砸锅卖铁”。《两手空空》：“我呆立院落一傍，饿得发慌”。《抽空》：“往事抽空童年的泪水/想起饥饿/饥饿抽空褴褛的衣衫/顿悟真理”。《暮色情歌》：“你号啕一场/也未吓退逼近门楣的饥荒”。《红嘴鸦》：“苦苦菜强筋壮骨的回忆/都失去原初的味道……/坐在屋檐下/是谁揭开了我童年挨饿的伤疤”。《这个世上，什么人最穷》：“行走多年，被贫穷敲打/被饥饿追赶”。《反思》：“行走桃花雨中，寻找迷失的童年——/那一滴饥饿的泪水”。《亘古岁月间》：“我在《空门独语》的夜晚/想起遗失了的饥饿童年”。《静思默想》：“想摘尕脚菜充饥的烂漫童年一去不返”。《穿过正午的时光》：“念书和挨饿/一颗汉字抵不住一朵苦苦菜的力量”。《描述：生命流程》：“我在饥饿中看到/高举语录本喊着万岁的人们……/我在漫长的夏季饿得/心慌意乱”。《处世的答案》：“回忆，在童年烂漫的岁月里/看到麻雀飞过饥饿的头顶”。《冬天的雪落在春天的睫毛上》：“我在散乱的思绪中/梳理饥饿的童年”。《守住今夜的月亮》：“内心放射的光芒，一浪撵着一浪/揭开童年饥饿的伤疤”。《道歌》：“我经常回首，看到童年/饥饿的狼爪搭在我的胸脯”。《在传统文化里寻根问祖》：“走过半个世纪苍茫倥偬的岁月/贫穷和饥饿追赶着我疯跑”。《腊月断想》：“腊月是一根长长的牧鞭/赶走了我的饥馑混沌的童年”。《父亲，母亲》：“贫穷和饥饿包剿着我们……/麻洋芋苦苦菜是一家人的主食/清汤照影的日子，朝不保夕的日子/吃一顿饱饭就是无上的幸福”……，……。

　　这些饥饿词语，在包容冰诗歌里真是捡拾不尽。一个孩子挨了多少饿饿得多么重，才在一个诗人的语言库容里，存贮了这么浩繁的饥词饿语，好像是在等待对一个时代作出饥饿表达。

　　童年的饥饿在包容冰诗歌的平川山峦中长满了芽叶，扶助着诗歌长成高树密林。片言只语，是一个隐喻;三言两语，是一个意象;一个关键词后，诗人回首;转过身来，他前瞻着扩展着深化着诗歌的主题——祖国，人民和皈依拥抱至尊至高的信仰。

　　包容冰诗歌的童年饥饿回忆，是他个人的回忆，也是那个时代贫穷农村全体儿童的饥饿回忆，他代表他们说了出来。护犊的父母亲上一辈亲人，他们的饥饿感觉更甚。唐代诗人杜甫率家人在距离岷州不远的天水山区捡拾橡子果腹，他的那个小孩子的喊饥喊饿声，和岷县一个孩子一千多年后的喊饥喊饿声是一样凄惶的。一个民族对饥饿不能集体失忆，更不能集体失语。饥饿的幽灵游荡不散，随时伺机跑出来袭击人类。诗人包容冰奉献的饥饿记忆，是有着深刻的民胞物与情思的。

　　前有杜甫苦橡子诗，后有包容冰苦苦菜诗。

　　我们的农民潜存着抵抗饥饿维持生命的强大自发的原始力量。诗人的父母亲逃过了1960年大饥饿的生天。“砸锅卖铁，刻骨铭心的1960年/你们在饥饿恐慌的死亡线上，九死一生/终于爬了过来/当饿殍遍野的阴影笼罩四野/你们有气无力，埋丧掉亲人枯槁的一具具尸骨/有气无力地回到残破的土棚下，气喘吁吁/乌鸦在树上呱呱啼叫/野狗在地上不断疯跑”(《父亲、母亲》)。此后，饥饿的父母亲生下了饥饿的儿女。父亲母亲和包容冰兄弟姊妹两代人共度饥饿岁月。幸而国家实行宽松政策，允许开荒种地，自留地产品自由买卖，解散集体食堂。靠着自家小灶的清汤寡水，一家老少挣扎到新时期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终于吃饱了肚子。他们的民以食为天是在分田到户的土地上辛苦劳动得到的。

　　包容冰逃过了饥饿的追赶，他的饥饿童年结束了。他通过个人的勤奋学习，成了一名乡村教师，吃上了“皇粮”，过上了并不富裕却也衣食无虞的清寒日子。

　　但童年的饥饿记忆，仍在他以后的造化中，冥冥起着作用。

　　随着社会身份的变化，人生舞台角色的转换，工薪收入的提高，交结朋友的增多，包容冰也曾跌入往来应酬的世俗泥淖，和一些尘世中人吃酒吃肉酒肉征逐，在社会食物链中，由草食转为肉食。但饥饿记忆是肉体腐败的消毒剂，又是强壮精神的营养品。包容冰想起尚在山野中游荡的饥饿幽灵，幡然觉悟，皈依三宝，严守五戒，戒酒戒肉，“由食肉到食草”(《变幻》)。终生茹素，以戒为师提高人生境界。“咽糠吃菜的祖先越来越少/忆苦思甜的人凤毛麟角/我在甜腻的日子里返观/培植苦难的心境(《走进天命》)。忆苦思甜，想起领着自己抵抗饥饿的祖父，告慰老先人“祖父，二十几年过去了/我已人到中年/摆脱了贫穷和饥饿的追问/在城乡结合部，走累了一个人歇缓——/遥望你静静的墓园”(《祖父躺在墓地里》)。遥望饥饿，饥饿已无力追赶。

　　苦难与饥饿是信仰的基地。包容冰童年少年青年的渐悟，与中年的一夕顿悟，把人生提高到最高点却又在大地深处——大地托天又被天所护。“我的人生如同一颗土豆/自泥土中来，又到泥土中去……/虽然土豆的一生命运卑微/但却能听到神说话咳嗽的声音”(《土豆人生》)。神说话了，咳嗽了，神传送的福音是：天地一体，地下的都是天上的。

　　甘于做土豆的人，才甘于过纯净的朴素的生活。“洋芋。白菜。挂面/扶起清汤寡水的日子/谁继续淡定荒凉，消除繁杂的思想”，“一个熟透的梨子掉下来/解除我半日的饥饿/这算不算晚餐”(《二十七只麻雀和一个诗人的晚餐》)。包容冰在校园淡泊宁静，教书育人，桃李开花。他继续托付着：“青稞、小麦、大豆、胡麻/这些五谷杂粮，在我的脉管里/演绎长短不一的偈颂/繁荣中国诗歌成长的庄稼”(《八月秋风渐渐凉》)。他写诗歌颂人民的执着与丰功，弘传着崇高的信仰并亲为实践。在岷县脱贫攻坚战中，诗人包容冰也在做出积极的贡献。为了实现“两不愁、三保障”的目标，在教育战线上兢兢业业从事党的义务教育工作。

　　苦苦菜追赶包容冰有多远，诗人从苦苦菜吸取的力量就有多强，往昔救饥的苦苦菜如今已成为社会筵席中不受农药化肥污染的美食，包容冰诗歌的苦苦菜到底有什么天赋异禀的力量呢?

　　伪苦难诗篇与富家子冒充乞丐同样恶心。而饥饿是最真实的打击力量，肉体与精神被摧残得痛不欲生。个人被动的挨饿与修行主动的忍饥，都是道成肉身的必遇机缘。彼时彼地，天以童年的饥饿成就一诗人;此时此地，被童年饥饿成就的诗人写出的饥饿诗篇，情景与心理的逼真性质直撞撞进他人的肉体与精神。生命贴近生命，肠胃连接肠胃，能一起饥饿起来。黄土高原的农夫捡起一棵遗穗，吴越江南的法师细舔一只食后的土碗，儒教的人民相信老天爷不会饿死一只瞎麻雀，佛教出家人在乞讨的途中，基督教的拿撒勒人留着最后一块面饼给两河流域的饥人。饥饿诗篇的力量，或许能帮助为清除大学食堂满桶满桶的剩菜剩饭而开展的“光盘行动”，取得干净光亮的胜利。对粮农的态度决定着一个民族的命运，救活一个人饿死一个人的，都是一粒粮食，都是从饥饿历史中产生的那一点好思想或坏思想。在粮食鱼肉丰足时代饥饿减肥的人是不燃烧热量的人，他们肥厚的脂肪，被饥饿不能点燃。玩“饥饿游戏”的人，不知饥饿是何种仙魔，饥饿正等着玩他们。

　　包容冰的饥饿诗篇，人们从阅读中得到的力量，产生于他的诗歌修辞功夫。每一个虚的或实的汉字都有裂变与聚变的力量。诗人掂量了每一个汉字，判断它的真实性能否与诗意的真实性相符相容。又由于激情难抑而把叙事转化成了抒情，事中的情又转化成了情中的事。情事合一共生在一个只有亲历者才能绘声绘形写出的典型场景中：土屋里黑黑的屋檐下，牛粪烟熏裹的农家灶房与人吼畜叫嘈杂一片的饲养场，麻雀红嘴鸦鸣叫的天空，青稞小麦当归黄芪生长的地面，土豆根块伸延的地下……这些场景中的复迭错综的比兴赋陈，顿挫通感，真切地复现了饥饿的真相，也在回味中品出了几千年前的真理，“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左传》);而且只有挨过长期饥饿的人，才有资格“掊物质而张灵明”(鲁迅语)。“饥饿追赶”是一个重要的反复出现的关键词。一个孩子这被饥饿追赶着在山野里奔突，追上了并不碎片化的一个一个饥饿细节又串联起来，全盘呈现饥饿怎样在揪心割肉。父亲哀求队长借点麦子给临终的曾祖母做一顿送终面食，母亲饿昏在麦田里，孩子从牛饲料里挤一把蚕豆……细节比宏论有力量。诗人分身站在童年的一个端点，看着这个被饥饿追赶得疯跑的孩子留下的脚印，用叙事人的雅言与被叙事人的俗语，一一说出饥饿孩子脚印旁边一丛一丛的饥饿意象群：苦苦菜，尕脚花，野菜瓜，野草莓，野杏子，车轮菜……这些充饥的野生植物，被诗人写进诗里，就各有各的绮丽英爽，深沉忧伤，甚至还有雄奇或风趣。它们的山野丽质，救过一个饥饿孩子的小命，又在这个孩子成了诗人后，还原到他的诗里生长。

　　最典型的饥饿意象是苦苦菜，包容冰的饥饿诗歌是苦苦菜颂歌。有几人能在时代的餐桌上吃苦苦菜，吃出包容冰诗歌里苦苦菜的真味。

2019年5月6日·深圳仿佛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