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与闪耀:倮倮诗歌中的自我救赎
——读倮倮诗集《大地的取水者》
2017-11-14 作者:李犁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次
李犁:父母起的名字是李玉生。辽宁人。上世纪八十年开始写作诗歌和评论。2008年重新写作,评论多于诗歌。出版诗集《大风》《黑罂粟》《一座村庄的二十四首歌》,文学评论集《烹诗》《拒绝永恒》,诗人研究集《天堂无门——世界自杀诗人的心理分析》;有若干诗歌与评论获全国奖。为《深圳诗刊》执行总编、辽宁新诗学会副会长、中国诗歌万里行组委会副秘书长。
在我给倮倮诗歌写的上一篇评论中,曾用“走神”来形容倮倮的写作状态。走神是指写诗是倮倮的注意力从职业生产线上的暂时脱轨,这一瞬间,思维分叉了,灵魂开始出窍。这种现象可能发生在他紧张的会议或谈判后片刻的停顿间,也可能是他是与客户酒足饭饱后走出酒店时刹那间的触景生情。譬如他的《推销员》、《VIP》、《坐在酒店大堂里的一位陌生女孩》等等。这些作品都植根于他的职场,虽然有些零散琐细,但鲜活生动,仿佛我们也置身于其中并呼吸着。所以尽管倮倮“走神”,这个时期诗歌的核心,还是他所亲历的生活,写的也是一地鸡毛的现实,或疼或乐,或无奈地一声叹息。
这次,倮倮的《大地上的取水者》就不只是一次走神,而是精神的一段出走,或曰逃离和漫游。但在草原和外域,诗人并没有因身心远离职业的纠缠而变得欣喜和轻松,在他波涛起伏的情感中带进了更多的追思和忧患。他是把大自然和异邦当做了镜子和教堂,用它们来审视自己,映照灵魂;同时在如神诉的庄严和静穆中,让内心堆积的乌云和雷霆滚滚而出。于是,诗境大开,原来的世俗生活变成大地星空万物,诗歌的主题也不是简单地记录个人的情绪,而是从更辽阔的时空和语境中对个体生命和精神之道细细地体味和考究,诗歌有了生命和人间的大况味。我们先来看他这本诗集的第一首《他原谅了世界对他的冒犯》:“今夜,在江布拉克,他是另一个人/喝酒不写诗,诗不能抵抗寒冷,也不能/抵抗黑暗和劣质生活的野蛮入侵/酒后,瘫坐在山脚下的草地上发呆/弯曲的天空下,命运俯下身来亲吻了热泪/安静的群山不动声色地铺展进他的身体里,他成为群山的一部分/寒星寂寥闪烁,大地悲悯无声/在灯火的明灭中,在隐秘的洗礼中/他原谅了世界对他的冒犯”。
“寒星寂寥闪烁,大地悲悯无声”是这首诗的主旨,也是他这本诗集的核心境界。随视野一起打开的还有他的胸襟,旷远与静寂、苍茫与寒凉无限地放大着,反应在心理就是层层叠叠的各种回味,让人千言无语又哑口无言。这就是我理解的况味,辽阔苍凉温软,了然了世界和生命的去处,又无法放下更不肯堕回红尘。倮倮以这首诗为他这本诗集的导航标,开始他的精神审视之旅,其间伴随着怅惘与宁静、低徊与坚定、黑暗与光明、忏悔与悯爱,但最终还是要抵达敞亮、纯净、辽阔和自由。这也说明倮倮的意识里有超越有限和个体,努力去把握无限和整个的雄心。诗随之有了从生活的沧桑感进入到天地的苍茫感,有了大美和大境界。所以看似他写的是行走所见,其实布拉格、卡布拉以及布罗茨基和阿赫马托娃等异邦名胜和名人,只是鱼饵或者是导火索,勾引出他内心淤积的庞然大物并点燃。诗因此有了格局,以及理性之思和哲学的意味。
这诗中的形而上具化并浓缩成一个词,就是倮倮在诗里反复提到的:辽阔。辽阔,是目的,也是行为。当它作为目的时,它代表了理想和美,以及他诗中反复出现的:光、闪耀、神、内心、宁静、爱,还有标示着诗之高度的美德、良心、自由、悲悯等。这些词都是辽阔隐喻的品格,是诗人精神之峰巅。而当辽阔作为行为也就是动词时,它代表着诗人修为的方式,用辽而阔来扩大和提升自己的精神,也就是鞭策自己的内心敞开、敞开,再敞开。形式就是要战胜自己内心的黑夜、焦虑、荒芜、污水、还有潜在的恐慌、孤独、寒冷、犹疑、沉寂。这后一组不太明亮的词也是倮倮诗里多次出现的。这说明他在写这些诗时,本能地有着自我审判和自我搏斗。所以,他的诗歌不是一眼见底的透明,而呈现一种虽渐清但还模糊的色调,就像天亮之前的黎明时分,虽光明在即,但正在变色的黑以及流动的雾霭让万物有了朦胧的美。倮倮诗中的朦胧色就是这两种情绪的相互渗透,并螺旋式上升,于是他的诗有了丰富和层次,有了回旋的韵味。
无数的色彩闪烁在他的情感上,他的诗便有了迷人的赤橙黄绿青蓝紫。譬如:《晨光中的事物》是清亮色;《在巴列霍公园朗诵情诗》是蓝色;《星期日游巴黎圣母院》暗灰色;《在阿赫玛托娃故居》《米兰·昆德拉的早晨或黄昏》则是漆黑得有点发亮了,那是白在黑中挣扎的混合色。而《在开往圣彼得堡的火车上读曼德尔施塔姆》中,白依然处于黑的遮蔽状态,但诗人已经不能容忍了:“……我——只愿在纸上经历苦难/啜饮一种古老的毒药如啜饮茅台酒。/我像风,在苇草尖上悲鸣/像一支挽歌在等待收尸人。”这是白对黑的反抗,当然也是对命运的诘问,更是对曼德尔施塔姆遭遇的不幸说不,内含理解和敬仰。这黑白紫黄交杂的色泽,把情感涂抹得深沉中有了光。这就是倮倮的心灵在闪耀,他庞大的精神系统在向外输电。限于篇幅,仅以《在因特拉肯放出心中的鹤》为例:“如果有一天客死他乡,/就选一个因特拉肯这样的小镇。/每天,推开窗户,/就看见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脉/宁静、肃穆!/此时——/该忏悔就忏悔吧!/半生羁旅:该掏出匕首时,/没有掏出匕首;/该提起笔时,却举起了酒杯。/生活的重轭下,/智慧和勇气皆严重磨损。/——每一种苟且都有一万种理由。/不如——放出心中的鹤,看它/飞过湖泊、山脉……飞进时间的内部/飞进秘密的苍茫和忐忑中。/……我捡起一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纸鹤,/跑起来使劲把它掷出去。”
这首诗再一次证明游历仅仅为倮倮抒情言志提供一个机会和突破口。情与志常态下是休眠的,需要与自己情感类似的外物刺激才能唤醒。欧洲的风景尤其是那些人文的纪念物撞击着倮倮的内心,让他的情感淌出来,并自动随物成形。另一方面旅行给心灵提供了一个空间和场域,让平时因忙忙碌碌不能自主的心灵开始光顾自己,并自由地漫溯和盛开。从这个角度来说,距离确实能产生大美和大思,倮倮在远离职业的别处才遇到了自己,才认真面对自己的灵魂,并努力为自己的灵魂寻找栖息的居所,有了言说的冲动和动力。这首诗就是空间之远和时间之闲孕育的静思之子。只有在没有俗事杂物干扰的时候,又遇到了与内心相似的事物的挑衅,诗人才能沉静地审视甚或审判自己。这首诗就是倮倮对前半生的总结,也是他精神谱系的曝光。有忏悔有反省,还有羞愧和毫不留情地自我拆解,但最终还是坚定不移地掷出自己——鹤,就是光,就是理想,就是人性和人格的自我完善。目的就是让心蜕去黑暗和牢房,走向辽阔和光明。
这些例句让我们感到倮倮的诗里总弥漫着一种挽歌的味道,这让诗有了一种深情和沉郁的美,那么他在哀悼什么?肯定不是旧我,更不是对未来的失望。仔细读下去,他的诗里总是回荡着一种找寻感,似乎他有一种宝贵的东西丢了,找而不得,诗因而有了纪念怀念并边找边唱的伤怀和不舍感。这希望没有熄灭的挽歌,就是他心的块垒,写诗就是要化解它。这块垒就是对美在蒙尘、爱被剥夺、自由被禁锢、人性被截肢和篡改的痛心,继而是低沉而深切地呼唤。需要指出的是,倮倮诗歌中虽有挽歌之雾,有疼痛,但唯独没有恨。所以他拯救世界的方式不是以恶制恶,而是宽恕和谅解,是自爱和互爱,是更重要的美德,是因宽恕而产生的悲悯,就像开头那首诗的题目一样:他原谅了世界对他的冒犯。这种以德报怨就是自我救赎,也是对世界的拯救。所有这些,让倮倮的诗有了种宗教感,一种神圣和庄严肃穆的美。包括他使用的词语、比喻,整体的情境和细节散发出的情味都与此有关。所以倮倮的诗不激猛,气质上优雅温存,骨子里朴素真诚,透视出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和自我修为的道德感。
这样的写作方式在琐屑粗鄙、平民化到了流氓化程度的当下诗坛,显得很不时尚,甚至有点逆流而上。其实诗无定势,无所谓写什么和怎么写,主要看诗人最终写出了什么。不论是什么方式,只要能呈现出灵魂中最幽暗最真实最本质的东西,就是好诗。写诗有时看似是方法,其实是诗人的观念甚至是价值观的体现。从这个角度来说,好诗都是对流行的顺流而下的大势的阻击,先锋一旦成为洪流,到处都流,就变成了恶流。而像倮倮这样以不变应万变,坚守真诚自由纯净温暖,就是一种永恒的写作,就是对当下恶俗写作方式的悖谬。谁与流行逆行,谁就能产生伟大的思想。“当前的目标并不是在于发现我们是谁,而是拒绝我们是谁(米歇尔·福轲)”。唯一扛得住岁月的是真纯和日益加深的思想。
正因如此,倮倮写诗不介意使用形容词,甚至一些大词(像前面举例的关于光明与黑暗的两种词汇)。他也经常用明喻和暗喻来渲染情绪和气氛。像“火车像一颗缓慢的子弹”“秋天已旧,像一件打满补丁的白衬衣”,都给人情绪染上寂寥的色调。而“黄昏降临的时候,乌云很低/开始,中间还有火烧云/随后,与黑黝黝的山融为一体//多么肃穆的时刻,仿佛告诉我/这是再见的时刻(《再见,库斯科)》”中,越来越凝重的自然景物,暗喻人的离别之沉重,一种深沉的情感和深邃的美借喻体向外向四处漫渗。
从这些诗中,我们发现倮倮写诗善于用白描当镜头,把不同的场域链接在一起,营造一个静谧的场景(环境和语境),然后再用比喻激活它。而且几乎每首诗的结尾或接近结尾处,都突然耸起一个可视的鲜活的画面,也就是在前面铺好的寂静情境中,突然有了声音和动作,让诗境突兀地耸立起来。仅以《比草原更辽阔的是什么》为例:“辽阔的草原枯草连天。冷风/吹灭一个又一个马群。//一匹马眼噙泪水,站在草原上——//比草原更辽阔的/是冷风。比冷风更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辽阔的是什么?//草原的尽头,黄昏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一只鹰,猛然/从草丛中飞起/点燃了天边的滚滚乌云。”
结尾的三句就是静中添动,这猛然飞起的鹰深化了静与寂,让悲凉的草原有了头颅,增加了诗的雄浑感。诗歌也随鹰之一跃有了万种滋味,深厚又淡远:一种怅惘一种期待,一种旷阔的万古愁,以及无边无际的瞭望与雄浑之音在心和天地间回荡。不仅拓大了辽阔,也让诗歌有了诗眼,有了高峰。所以我称之为“耸境”和“耸喻”。前者是指诗的浪尖跃出平常的界面,让境界耸立,冲击人的视觉。后者是用突然耸起的声与形来象征和暗示着事物和命运的走向。
倮倮从书写个人视域的日常生活到做一个大地的取水者,是思想上的觉醒和飞跃,其过程就是从录制内心感到了什么,变化为从所遇之物中悟出了什么。现在他透过大地上的景物来凝视自己,直到把自己凝视成和大地的风景一样。所以看似他是在描绘景与物,其实是在镌造自己的心境和灵境。这是一种觉悟,他希望他的善念变成光,希望他的诗更辽阔,就像他在《小世界》说的:“不追求永恒,不放弃瞬间/在时间的褶皱里低吟内心的辽阔//我从身边的事物中汲取微弱的光/并让微弱的光消除内心的黑暗/顺便照亮我身边/那些需要照亮的人”。这就是倮倮的格局和格调,是他自救的方式,更是他写诗的终点,也是起点。
2017年11月14日
倮倮,原名罗子健,70后。现居广东中山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山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散见《诗刊》《中国作家》《星星诗刊》《花城》《作品》《芙蓉》《诗歌月刊》《诗潮》《诗林》《创世纪》《美洲枫》《秋水》《中西诗歌》等刊物,入选数十种重要选本,翻译成英、俄、拉丁语等数种文字。著有诗集《突然说到了光》等个人作品集8部。经营广东超人节能厨卫电器有限公司等多家企业。
倮倮的诗
他原谅了世界对他的冒犯
今夜,在江布拉克,他是另一个人
喝酒不写诗,诗不能抵抗寒冷,也不能
抵抗黑暗和劣质生活的野蛮入侵
酒后,瘫坐在山脚下的草地上发呆
弯曲的天空下,命运俯下身来亲吻了热泪
安静的群山不动声色地铺展进他的
身体里,他成为群山的一部分
寒星寂寥闪烁,大地悲悯无声
在灯火的明灭中,在隐秘的洗礼中
他原谅了世界对他的冒犯
2015.9.6,江布拉克
比草原更辽阔的是什么
辽阔的草原枯草连天。冷风
吹灭一个又一个马群。
一匹马眼噙泪水,站在草原上——
比草原更辽阔的
是冷风。比冷风更辽阔的
是天空。比天空更辽阔的是什么?
草原的尽头,黄昏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一只鹰,猛然
从草丛中飞起
点燃了天边的滚滚乌云。
晨光中的事物
三五成群的小羔羊在啃草
几只草鸡在刨食
一只小狗摇着尾巴跑来跑去
树叶张开惺忪的眼睛
金色的阳光安静地照着
雪山、草地、蒙古包、羊群、炊烟……
还有几辆疲惫的越野车
一匹皮毛锃亮的马懒洋洋地站在山坡上
并没有去远方的意思
而草尖上的雨水颤抖着欢呼
——仿佛等待众神莅临
多么美好的早晨
远行的人鼾声如雷
给晨光伴奏
黄昏即景
一辆疾驰的汽车
一团燃烧的火
想抽一根烟
却担心把空气点燃
虚无的道路
黄昏的怀抱
一条巨蟒张开血盆大口
致卡布拉
你张开双臂
拥抱了大西洋的风
拥抱了海底的沉船
的骨骸,还有
黄金和红木
卡布拉,我从风暴眼里走来
是桀骜不驯的风暴,却臣服于你忧郁的眼神
卡布拉,我梦想拥有一切
又害怕一无所有
卡布拉,卡布拉
站在你的雕像下,我想
我一定是为着什么
才来到你的身边
风吹过的地方
安静的女人坐在群山之中
群山一样沉默
在她那里,沉默是另一种力量
她在山里玩着文字的魔方
优秀的指挥官
指挥着群山、河流、牛羊、树木、
花草、瓦罐和蜂针上的记忆……
有时候她伫立在山中听风
风因此有了灵魂
风吹过的地方
一切都有了灵魂
特鲁希略的黄昏
傍晚。暮色从矮矮的屋顶,从窄窄
的街道上空,从教堂的尖顶上,慢慢降下来---
我站在plaza旅馆的门前抽烟。对面
一幢黄色的房子在暮色中宁静、悲悯
它的二楼废弃已久。
突然,一张脸
从一个破烂的窗口冒出
抽搐着……嘴里发出怪异的叫声。
明天清晨,我将离开这座小城
它留给我的最后印象竟如此
偶然,强烈!
我喜欢这偶然
它有着迷人的真实。
秘密的春天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
我心中有一个秘密的春天
它不叙事,也不议论,更不抒情
它只在我心中自由自在,莺飞草长
秘密的春天里有秘密的花朵开放
这些跳跃之火
轻松地越过命运的窄门
在浩荡的春风里开放
这些黑色的花朵,也学会深情的歌唱
——我挚爱着这秘密的春天
再见,库斯科
黄昏降临的时候,乌云很低
开始,中间还有火烧云
随后,与黑黝黝的山融为一体
多么肃穆的时刻,仿佛告诉我
这是再见的时刻
坐火车从库斯科到马丘比丘
这清晨的小火车站,有着磬石的重量
一辆蓝皮火车仿佛神的使者
E车厢:疲惫肉体暂时的容器
行至半途,谁开始朗诵《马丘比丘之巅》
接着,两人,三人
开始朗诵,男声夹杂女声
空气中弥漫着梦的气味
玉米的香味。想到
我们从各自纷飞的路上
相聚在这节车厢里
这是多么温暖的事情
想到
我们将在马丘比丘的废墟上
朗诵《马丘比丘之巅》
这是多么浪漫的事情
我们始终没有谈论内心的黑暗
和即将到来的分别
雨夜,从台北搭火车去花莲
零点。黑暗和光被受惊的雨声收容?
抖颤的铁轨,玻璃的音乐。
一头钢铁的怪兽
哐当哐当啃着灯光下的黑。
秘密的仓库,储藏着
空荡。昏沉的疲惫
吐着灰色气泡。
蟋蟀不安的鸣叫堆积着
寂寥的灰。我知道寂寥
的秘密,缄默像一枚微醺的铁钉。
扑闪的梦里,怪兽
张开翅膀,把我
送到熟悉和陌生的阴影里
灯光如星,如黑夜的眼睛。
2015.11.5,花莲
花莲印象
大海是一条巨鲸
阳光下的脊背,闪着银光。
而我更喜欢早晨和黄昏
黄金像落叶铺在天上。
星期日游巴黎圣母院
高峻的穹顶没有天堂高
从下面走过的人,脚步都很轻。
着白袍的神父,穿红衣的主教
颂唱的声音在教堂里回荡
像上帝的声音。信徒们会认为
穹顶的高度就是天堂的高度吗?
颀长的花窗,适合远眺孤独的星座。
在扑闪的红烛前,轻轻阖上
眼睛,内心的铁钉刺破什么?
时间停顿那一刻,感觉自己像
塞纳河里的一条鱼,尾鳍上
光在闪耀。已经有些日子
曾经坚信的东西正在瓦解——
千年的钟声,轻轻拍打我的灵魂。
在巴列霍公园朗诵情诗
这注定是被诗歌淹没的夜晚,继而
被自己淹没,被汹涌的情感
淹没。一切都那么突然
太平洋猛烈的风,让一个人
瞬间扩大了他的半径。
灯光是一个魔术师,它
制造了一个迷幻的舞台;
生活也是——一个魔术师,你
永远不知道它下一次变出什么花样。
小喷泉激越地喷着欢乐
路过的风也停下脚步,打探
摇晃的树枝在向谁致敬?
或明或暗的脸,来自世界各地
光影斑驳,情感斑斓
朗诵,歌唱,吟诵,合奏生命恋曲。
女王乘一首诗驾临,我独为她朗诵
不知不觉中,神来到我们中间。
在开往圣彼得堡的火车上读曼德尔施塔姆
火车像一颗缓慢的子弹
射向那些倒退的事物和思想。
悲悯的冷风收留了弹壳
仿佛彼得堡城墙,收留了那些忧伤的眼睛。
涅瓦河里游弋的弹片和死者的声音
之间弥漫着火药和苦艾草的味道。
松弛的旅途有紧张的内心
我焦虑大地上的事情,也焦虑天上的事情。
啜饮漫漫长夜如啜饮伏特加
天才诗人病死他乡。我羡慕他
苦难喂养的人生
并为他的苦难着迷。
但我——只愿在纸上经历苦难
啜饮一种古老的毒药如啜饮茅台酒。
我像风,在苇草尖上悲鸣
像一支挽歌在等待收尸人。
在阿赫玛托娃故居
秋天已旧,像一件打满补丁的白衬衣。
和布罗茨基坐在透明塑料椅子上谈音调和音准
谈“游手好闲罪”,互望一眼哈哈哈笑了。
阿赫玛托娃在墙上也笑出声来。
这是初秋的一个下午,舌尖下的狂风慢慢熄灭。
万里之外的中山却狂风肆虐,一个人在台风里被生活压死。
《小于一》和《从0到1》,书架上的芳邻稀罕的友好。
它们互相取暖。
窗外下雨了。
花园里的布罗茨基
零乱地微笑着。二楼的诗歌朗诵会
开始了,有人压低嗓音喊我。
缓慢起身——我迷恋此刻的寂静。
在因特拉肯放出心中的鹤
如果有一天客死他乡,
就选一个因特拉肯这样的小镇。
每天,推开窗户,
就看见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脉
宁静、肃穆!
此时——
该忏悔就忏悔吧!
半生羁旅:该掏出匕首时,
没有掏出匕首;
该提起笔时,却举起了酒杯。
生活的重轭下,
智慧和勇气皆严重磨损。
——每一种苟且都有一万种理由。
不如——放出心中的鹤,看它
飞过湖泊、山脉……飞进时间的内部
飞进秘密的苍茫和忐忑中。
……我捡起一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纸鹤,
跑起来使劲把它掷出去。
在卢森堡,想起一个人
——给X
青橄榄的谦逊,错过
夏天的笑脸。
时间的暗河里有闪电的音符
粗糙的手指抚摸瘦削的命运
体内的道路弯曲,闪光——
远方仍旧烟雾缭绕
在寂寞的旅途上,做
一个热烈的旅人。
在辽阔的海面上
拥抱身边的人,悲欣
如风。
命运拿走的,可能
已以另一种形式偿还。
米兰·昆德拉的早晨或黄昏
露珠里晃动的早晨
世界摇摇欲坠
尖叫的草茎
让低头赶路的人满怀羞愧
梦里的早晨还没出现
怎敢停下脚步
知晓许多生活的秘密
没有感到轻松、自如,反而
更加焦虑,和不安
仍然渴望变得柔软、多汁
黄昏,他眼睛里的薄雾
张开翅膀
去寻找一个被篡改的身体
一个失踪的人,会不会
在次第亮起的灯光里回家?
2016.9.19
布拉格
九月让布拉格湿漉漉
成为木偶女巫身上没拧干的
白衬衣,去年我就准备了一个
里面装了一条河流的笔记本
打算去接它的雨水。迟疑的手指
翻阅着它缓慢的无轨电车、鹅卵石的街道
尖顶的教堂……翻阅了伏尔塔瓦河
……和街道旁古老的煤气灯
继续翻阅:一个城市的内心
一个国家的良心,以及
一些生命的重量
翻阅一些诗句之时,雨水
已经下到中国一座小城
如注: 从各种混浊中,涌出
黑暗的水——汹涌着——包围
喘息的平庸,我爬上一枝
刻满雷电的啫喱笔朝布拉格逃去——
布拉格雨水太少 ,湿漉漉
只是脑海里自然生成的图像
布拉格没有——没有——雨水的故事
阳光给所有的事物装上明亮的封面
而我的笔底,一只黑鸟咬紧闪电
假设的果实跳进一片秘密的海水
果实上的颂歌幻为一张废纸
我喉咙里的猛虎
就要跳出来——
2016.9.15
我希望
我希望
站在每一个人的背后
默默地敬一个礼
我希望
每一个人的美德
都可以在我的胸间生长
我希望
世界上的山川、河流、大海
都藏在我心里
静默无声
跑步家
——兼赠余丛
跑步家从黑暗中
出发,跑向更深的黑暗
脚步越来越轻
他希望跑成一束光
他喜欢看光芒涌现的样子
跑步家
因焦虑而奔跑
左脚才从中年迈出
右脚已暮年
他要使劲跑
才能从暮年中跑出来——
出发,跑向更深的黑暗
脚步越来越轻
他希望跑成一束光
他喜欢看光芒涌现的样子
跑步家
因焦虑而奔跑
左脚才从中年迈出
右脚已暮年
他要使劲跑
才能从暮年中跑出来——
我们说到了光
在某个语句的路口
我们突然说到了光
有点猝不及防。光
聚成一束,但它
并没有照亮雨中的道路。
说到光,我们有点紧张
抓起搪瓷杯大口喝水,紧张
慢慢溶解在水里。
“哦,我们刚才说到哪里?”
我清了清嗓子问。
旅途上有光闪耀
一些记忆,一些片断
——就是光
从黑暗中盗取光
是一门古老技艺,只是
失传已久。
锯木厂的秋天
郊外。天真的蓝,云真的白
锯木厂的屋顶野草长得真的茂盛
而秋天真的来了,秋风
在树梢上轻佻地吹着口哨
穿蓝衣服的锯木工
手里握着一把梦想的电锯
马达轰鸣,锯末纷飞
马达的轰鸣覆盖了他内心的轰鸣
他多么专注,多么幸福
这个秋天并不适合文学、音乐和梦
——致吴虹飞
这个秋天,似乎并不适合谈论文学、音乐和梦
更适合谈赢利模式、利润和权力
这个细雨绵绵的下午,患有
轻度抑郁症
我想这不仅仅是天气的缘故
我们坐在咖啡馆的一个角落里
(这是多年的习惯)
谈论的恰恰是文学、音乐和梦
偶尔会不自觉地滑向爱和性
民主、国家和敌人
窗外,修剪精致的花园是一张懵懂的脸
会心的笑,惬意的笑,偶尔邪恶的笑
让我们在咖啡馆里
显得格格不入。一个
内心荒芜的人,站在
雨后的污水里,像个病人
金光闪闪的世界,像个病人
南京拜谒
雨后。下午。天空
伸出灰色之手,让我迷失于
白蒙蒙的雾中,一个人
一个中山人微笑着——端坐
紫金山数十年;一个新中山人
从时代的喧嚣里走神,投入
另一种喧嚣。带着扩音器的导游
喋喋不休,正史掺杂演义
脚下的麻石却不言不语
三条石梯,彦直先生的三个隐喻
向上只见石阶陡峭
向下看:一马平川
二百九十级台阶并不太长,而
想着是踩着元老们的隐喻前行时
冷汗就冒了出来……
来到中山先生陵前,六棵日本松树
说了什么,又像什么也没有说
暮色冷冷,驱散熙熙攘攘的游人
怅然,拾级而下
两旁的松柏苍翠,滴下的
仿佛都是钟声——
河流
我的身体里埋藏着两条河流
一条是流动的
还有一条也是流动的
一条向西
一条向东
向西的河流静静流淌
像秋天的原野般沉静
微风吹过,溅不起一朵浪花
向东的河流,像脱了缰的野马
甚至还咆哮着,咆哮着……
自由,奔放,恣肆
如风四蹄下溅起无数朵浪花
给一条河流命名
当我第一次给这条河流命名
又一次次写到它的时候
这条河流已经属于我了
我通过凝视这条河来凝视自己
——没有比在闲适的时候
翻阅一条河流
更让人动心的事情了
我时而微笑,时而流下泪水
把一首诗像一颗钉子楔入时间
钉住一段往事
无疑是困难的
时间已经被河流带向远方
欢快或者呜咽着
一首写坏的诗
一首写坏的诗
可以再修改
可以揉成一团
扔掉
也可以划一根火柴
把它烧为灰烬
一段已完成的旅程
你如何修改
又怎么可能把它揉成一团
怎么可能
划一根火柴
把它烧为灰烬
下午四点
下午四点
海底的钟声突然响起
沉睡在远山的鱼
跃出化石
一个人从密室里走出来,用手搭了个凉篷
看了看天气,蹩进另一间密室
一架飞机失联。一辆车因为瞌睡撞向
护栏,一连串撞击。世界几乎瘫痪
急促的警笛让密室中的人
骤然慌张起来––
伤离别
漆黑的夜晚漆黑的你
漆黑的旅行袋
藏匿着你一生的骄傲、忧伤和无奈
你终于还乡了,在一个小小的漆黑的房子里
你终于没有了哀愁、忧伤和痛苦
你悄悄地回家了
你不想惊动房东、老板和同事
你也怕惊动他们
以及他们的哀伤和忧虑
摇摇摆摆的炊烟,断断续续的鸡鸣
还有哞哞的牛叫
叽喳的小鸟
稻草人熟悉的挥手
还有乡亲低低的抽泣
多么温暖,多么亲切
你悉数将它们收藏
作为来生的珍藏
夜宿山村
我想我一定是忽略了什么——
夜晚的蝉鸣
窗外的雨声
心里徘徊的风
清澈的眸子里驶过的洁白的帆影
一个深夜坐在树下抽烟的人
内心的孤独
一个人,在梦里
怅然披衣而起,望着
一望无际的黑暗……
雾
他转过身
看见雾
正从他的背后升起
还有黑暗
好像是雾的背景
好像在渲染什么——
他再转过身
前面的雾已弥漫开来
后面的雾向他挤压过来
他还来不及喘气
雾已将他淹没
虚度光阴
一匹白色骏马,如何
在时光里跑成
一匹步履蹒跚的黑马
没有人想知道。
风,在暮色里
不慌不忙地整理她的黑围巾。
弯曲鼓胀的大海,射向
荒芜的内心,有一种辽阔叫空阔。
荒诞的脸,挂在
被风吹动的树梢上,许多人
假装成聋哑人从树的阴影里走过
眼睛如伤口,淤血里长出黑色花朵。
我们不再谈论黑暗,秘密的秩序
潜心把自己拔亮。
繁花似锦,徐徐花香,正是
黑暗乌黑的脖子上
闪闪发亮的项链。
小世界
我的世界是一个小世界
只有我的家人、街坊和朋友
我居住的街道和两旁的芒果树
每一片树叶,以及
每一片树叶的闪光
我身边时光的消逝是缓慢的
我对世界的爱也是缓慢的——
不追求永恒,不放弃瞬间
在时间的褶皱里低吟内心的辽阔
我从身边的事物中汲取微弱的光
并让微弱的光消除内心的黑暗
顺便照亮我身边
那些需要照亮的人
献给坐在酒店大堂里的一位陌生女孩
你坐在那里
像一株谦虚的水稻
头上结满稻穗
你或许是一位歌者
已完成了歌唱
你或许是一个侍者
刚刚跑完堂
你就那样坐在那里
静静地
像一件瓷器
在这个喧闹过后的午后
在空空荡荡的酒店大堂里
放着寂寥的光
我打着饱嗝从你身边经过
泛着红光的脸上
忽然有了忧伤
花
这个词,要轻轻说出
用一声或者两声
不然,一出口她就碎了
花一出生就是为了被呵护
花是个温暖的词
花是个幸福的词
你轻轻说出:花
花就会开满整个胸间
花香盈袖
春天的城堡瞬间建成
她,接收了这个季节里所有的
忧伤
爱情
她喜欢吃生蠔,火烤的那种
还有烤韭菜等
我们就坐在路边的夜宵摊旁
谈日常生活中的琐事,或者
别人的爱情
都感觉到
有一点点温暖
她配得上这种温暖
更多的时候,我微笑着
看着她说话
我喜欢看她说话的样子
喜欢她把垂下来的长发
撩到耳后根的样子
喜欢她朝我微微一笑的样子
有点羞怯,有点温暖
两个小酒窝漾起爱的涟漪
其实当我看着她
时间的底部已泛起悄悄的悲伤
风一吹,漫向
每个角落
沙滩上的名字
我用脚趾头,在可巴卡巴拉的沙滩上
一笔一划写下你的名字。
一会儿,它就被海浪抹平。
那会儿,我在想你!
阳光在你的名字上闪了一下。
像我突然亲吻了你。
亲爱的
亲爱的,几乎每天
我都会想你
酒后,会想得更厉害些。
想你月牙般细长的眼睛
想你玉盘般姣好的面容
想:与你深情拥抱、亲吻
想抱着你,抓着你的乳房
沉入梦乡。想
醒来后,再次
咬你的乳头。
山河壮丽,光阴如梦。
我总把这一次
当最后一次
亲爱的,原谅我
从来,没有想过你
高贵的灵魂。
庸俗的比喻
——赠李小白
该是一枝响箭钉在了箭靶上
该是一只乌鸫飞进了归巢里
多么庸俗的比喻
就像幸福本身
时间的意义就是一种可能性
响箭要适时修订它的飞行速度
乌鸫正在修改它的飞行路线
等待的火焰
总有一个适当的高度
与妻书
这么多年了,多少道路纵横交错
我仍然对你所知甚少
我不知道你的背后也藏着翅膀
总以为天使才有翅膀
我不知道你的双眼皮里藏着摄像机
甜蜜,疼痛和麻木都被你摄入眼里
我甚至对你的忧伤也所知甚少
我总是用自以为是的爱
在日常生活的水面上滑行
人生行至中途,日子趋向平淡
亲爱的,春天适合狂欢,秋日适合饮茶
我已经懂得适时收集身边的人和事物身上的光
亲爱的,让我们在黑暗中歌唱,在细雨中举杯
时间就像细沙从指缝间漏掉
——给An
我看见白皙的时间从指间
漏下。几条细小的河流
流向远方和虚无——
并不惧怕手里的细沙
慢慢漏掉,我们终将
在人生的黑暗来临时两手空空
——当手握紧或松开
细沙漏得更快
生命的魔法让人捉摸不透
突然出现一个杀手
我来不及想
要不要省略黑暗中的尖叫
写给妻子的情诗
写过许多情诗
但没有一首写给妻子
也给妻子写过,但那时她还是我的恋人
正在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段落
今夜,我要写一首情诗献给我的妻子
她安静地躺在床上
许多夜晚都是这样
为我沏好咖啡或者茶
便轻轻躺下
把我留给文字——我的另一个爱人
写一首情诗给妻子
我的笔轻度激动
我必须想一个很好的开头
一下子就打动妻子的心
发如雪
——给An
早晨。看见风
吹起你的白发
突然想起许多年前,我抓起一把雪
扬在你的头上
然后坏笑着跑开
生活重复这样的恶作剧
是我没有想到的
难道这就是白发的秘密
生活并没有偏向谁
我的头顶也有白雪纷飞
对我们正在一起变老
这个事实
我不悲伤,甚至喜悦
因为对我来说,生活的陷阱里
已经没有让人惊讶的秘密
我的虚无日子
你登顶过那么多山峰
最后,还不是要走下来
与我在山脚下对饮
——如果此时有细雨陪着
我哪里都不去
在冥想中寻找自我的
道路。在杯盏里
面临人生的险境——
我有强大的胃,可以
消化黄金坦克
可我的眼睛接近失明
看不见——呼啸的子弹
这个时代的哑巴从喉咙里抠出硝烟
你双脚掀起风暴——
我毎天凝视自己
每天——画自画像——无所谓完成
2016.3.5
暖
当你说
暖
心里就暖一下
当你不断说暖时
心里冰冷的灯
便次第亮起
一盏、两盏、无数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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