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冉晓光诗歌肯定不移的结论
接到诗人冉晓光寄来厚重的诗集,盯着封面书名——《梦之蝶》,片刻间我毫不犹豫,立即想到晓光的梦必起于胡适的《两只黄蝴蝶》:
两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只忽飞还。
剩下那一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此诗为中国现代白话文新诗第一首。
胡适写于1916年8月23日,首发于1917年2月1日《新青年》第二卷第六号,编入《尝试集》亚东图书馆1920年3月版。
这些年份月份日份历历证明谁是中国新诗第一人,谁是新诗开山鼻祖。晓光是不数典忘祖的人,才把拄上拐杖时的“收官之作”题名《梦之蝶》。
《两只黄蝴蝶》八行作四行排列,简洁明朗,寓意深远,深远到半个世纪后晓光的诗里。他的十行八行体的数千首诗里,还是简洁明朗,但是题材是当代的,思想是当代的,他是踏着先辈的足迹急行军走到新一段历程的。
一个受过“青春诗会”训练的诗人瞧不起胡适的蝴蝶,但他们鹰隼占领的天空,不及两只放飞的黄蝴蝶前程高远。
那不是“阴差阳错”,而是阴阳和谐地打开了这本诗集,立刻想到了一件事:自己的诗作被人阅读是诗人最大的幸福。晓光已经享受到这一幸福了,《梦之蝶》前后留下文字的诗人钟灵、伊恋、李玉芳已经用心阅读了他的诗。
现在我正在从头到尾,逐字遂句勾勾划划地读《梦之蝶》了。我的老花眼此时忽然感觉明亮了很多。
晓光啊,我只能由衷地对你说,当我认真地将这本又厚又重的诗集阅读之后,便得出对你诗歌的肯定不移的结论了。
还是亲爱的十行八行体,还是十行八行体亦庄亦谐的口吻。八行最多,十行较少,九行的只有一首《伏天的觉悟》,更长些的短诗绝无仅有,六行四行在八行后面称兄道弟。总的是行数少但诗行分节花样百出,诗的建构形式颇不寂廖。当代巫师在螺蛳壳里做了大道场,随后跳出验明观者的悟觉能否借此通灵。
诗集共收诗560余首,大多是近几年新作。我猛然看到了几张诗的熟悉面孔——
《穿过丛林的寓言》《蜂鸟飞过》《割稻者》《一堵土墙背后》等14首,晓光以《相往于江湖》辑为组诗。发表于甘肃岷县《岷州文学》2021年春季号上。我读后感觉极好。似乎又从中悟出了一点“相往(忘)于江湖”的寓意,便写了篇颇长的评论文章,转发给主编包容冰,由他打印成电子稿发表在《中诗网》上。
我这样想着想着,往前就又想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
与我深交已久的奉节诗人杨辉隆,把万州诗人冉晓光介绍给了我,说他爱情诗写得好,被诗坛誉为“情诗王子”。于是我和晓光也开始交往了。进而读他的诗并给他写诗评,总共写了20多篇吧。辉隆和晓光对我帮助很大,我把评论文章和诗作寄给他们,他们都一一发表在他们主办的《三峡诗刊》上,间或亦介绍到别的报刊发表。他们二人还联手帮我出了一本长诗集,并各自写了热情洋溢的评论。
我不会玩手机玩电脑,在电子稿风行,一点一拨瞬间就能飞来飞去的互联网时代,我的手抄稿只能寄给尚能够容忍我的落后状态的晓光、辉隆等不多的几个文朋诗友,他们不厌其烦并打成电子稿发表。想到他们也并不年轻了,便逐渐寄稿少了,联系也少了。
这次忍不住对《梦之蝶》写了点读后感,寄去的还是手抄稿,晓光又得劳神一回了。
我料定冉晓光的《梦之蝶》十分对得起中国的诗歌,此前他写的十多部诗集数千首诗歌,早已对得起中国的诗歌了。
诗人冉晓光手中的拐杖,在我看来只是他的一个隐喻,看看他的《梦之蝶》中的诗歌力量,分明还像1950年未期那个挑着长江水在奉节城沿街叫卖的少年,脊梁硬,腰板直。把“倘若/时光的齿痕锋利似剑/那么/就用我的骨头打断黑夜//”的硬骨头精神,保持到了2023年及之后的时光,老而弥坚。
表现一。
目录标题的青春期理想主义镜像,嵌入一个广袤丰饶的人间世态镜框,历史逼近现实,同源同流迸发光芒,各色情素交相互映,八方天地灿烂。
纵览八个标题,皆是标新立异,可容千个意象万种情思:第一人称留言;触痛一抹乡愁;百年其芳流韵;血与火的分量;或感恩或言情;瞳孔里的风景;岁月遭遇刺青;鄂西一个眼神。
晓光站在太白岩上,打一个唿哨挥一下手,发出了眼下所见心中所想的万事万物的集结令,于是:乡土,祖国,不遗领海一块礁石的爱国主义;亲情、友情、爱情,由第一人称收拢的无限本真;革命,鲜血,热泪,烈士,由一块纪念碑凸显的表征;伟大的领袖,一个农夫一个农妇,一个纤夫一个三峡移民,并排站成一列的众生群雕,统统集结于诗的十行八行文字之中了,各得其所各至其位各逢适宜,永远安居了。
最赏心悦目的是,晓光把母亲对儿子从小到大的身心哺育(《或感恩或言情》),和家乡诗人何其芳诗歌对诗人的艺术哺育(《百年其芳流韵》),放在一起彼此契合,使一个个诗人后辈站立起来。
表现二。
冉晓光诗歌生涯五十余年,写出了很多特别优秀的诗歌。
捡索往昔我评论过的晓光的诗歌,最不能忘记的有两首。在拐角处,官员喊老乞丐爸爸妈妈,流浪儿喊官员爸爸妈妈,这是正常社会人民公仆的首选形象。在俄罗斯远东一个小镇上,诗人给前苏联解体拟定了一曲挽歌,作为共产主义者实践的教训。
现在我列出《梦之蝶》中的优秀诗歌篇目,并作出题解。
《人民广场》四行。人民是谁?他们当下仍在欢呼雀跃的现状,如何意解?
《遥远的襁褓》四行。把襁褓确立为初心的光明暗喻,谁能想到?你见了会同意的。
《石瓦屋飘满思念》八行。尽心给儿子做了美食,还温情地看着儿子吃饱了的满足。这就是妈妈。凡是这样的老妇都可以视为妈妈。诗人感恩的方式无与伦比。
《路过故乡的村庄》六行。跑出一条卑微的狗表达高贵的乡愁,产生十里相送之意。因为诗人的村庄总有狗吠鸡鸣,以物拟人的寓意极其贴切。
《悔之晚矣》八行。从诡异的自杀过程中作生死考量,热爱生命的内含遍布于生命全程。
《纪念碑》六行。对纪念碑的诠释,上帝与菩萨最懂,而想给自己树碑立传的人最不懂。
《十二关的鹰》四行。自己家门的钥匙,却在别人的兜里。这是五千年间常常发生的野史,神圣而平凡,却是正史最好的注脚。
《我之壮烈》六行。真诗人抑或大诗人不朽的心象。
《扫大街的》八行。世上最贞洁的女儿之身,理应倍受尊崇。
《垃圾箱》四行。垃圾箱因人而异,从容给人分类。在这里,圣洁与肮脏同样穿透灵魂。
《风雨诗人》十行。晓光独创一种仪式,向诗人何其芳至祭,堪比《诗经》之颂。于是,万州西岩跟着就巍峨了
一沙的须弥山,一叶的大世界。你用心读过这些十行八行六行四行的诗句,你就会同意我的观点。一般的诗人写同样的题材,可能会写出一百行八十行六十行四十行诗来。但还是树下的落叶,不是树上的果实,不是高山,只是山下的沙粒。
我所谓之“不朽”,只限于纯粹文学,诗歌的原生态本意,绝不与社会和意识形态挂钩,须觊觎者自审自重。
晓光所有的诗作中,若想找出一些老套的假大空语词,并非易事;他的最一般化的诗作,当你以为不过如此时,他却会突然使出怪招,甩出两句风靡的修辞,让你惊诧莫名。《娄山关的雾》:“仰慕者可是开着奔驰和宝马而来的呀/诗人不是说过/而迈步从头越吗//”。《活物》:“我活着/如同在支付利息//”。 这可真是相信万物齐备于我了。天坑里种出的意象潜伏于地,地缝里藏匿的譬喻飞上天。如此写诗笃定会让观者凝神,又猛然惊醒顿悟。
晓光的诗是近年盛行的“新文化地理学”版面上的景观,幅员越来越辽阔,却又能快捷顺畅地往返自如。奉节——万州——重庆——四川——鄂西——延安——北京——全中国——全世界。诗人把无量景观编码解码,竖立起一个个文化符号,然后循来路返回祖国返回故乡,留下一路的问题与答案。他立足万州的时候,敲着拐杖听取砰砰回声,一声声天上欢喜自在,地上六道轮回。
晓光写了那么多风流潇洒的少男少女,眼花缭乱的风花雪月,心却是温柔精致的。但是他自曝阳刚豪迈壮怀激烈时,你也会跟着血脉贲张豪情万丈。《龙桥河》:“信誓旦旦取下自己左右两边的肋骨/做成一道篱笆//阻止闯入者浑身异味//”。《狼来了》:“我准备让一群狼在我身体里做巢/保持最后一点点血性//”。《刀的血性》:“杀出一条血路的那把刀/从不认可/谁是输者/谁是赢家//”。《预言的真谛》:“有胆有识地把自己撕裂成/坚硬的碎片//灵与肉/一寸一寸地完美//”。《托斯卡花谷》:“黑白画面无法逾越的缄默里/我是花朵的伤口/每一滴血只为另一个山谷抹红//”……
晓光是诗人,用心血写诗。晓光是战士,过去和现在乃至未来,随时准备用心血作战。
晓光不用心血,就写不出那么多温温柔柔能把第三者也拽入温柔之乡的情诗。尼采去见女人时带着鞭子,晓光去见女人时带着诗笺。他的爱情在诗意的花丛里,不是天亮时分的露水爱情杯水主义,不是塑料花环的虚荣馈赠,晓光手持的是纯洁野花编织的花篮。晓光的爱情诗取自自己的灵与肉,不是旋起旋灭的荷尔蒙闪现,故而有理性之思,感悟温度,知晓角度,有自我修复的痛感。切不可根据他暧昧的暗示,去度君子之腹。君子人正,则看透高远的天空广阔的大地。《握了一朵花的手》:“那是一双把欲望抓得喊痛的小手/跟我相握的一刹那/透出了几分羞涩/我立刻把目光从她的笑靥上移开/生怕别的花朵偷看/一失足成千古恨//”。这首四行小情诗,可拎出来做晓光全部爱情诗的代表,只不过是花木寄情急转弯甩出点小心思,花事芳菲片刻,林林总总大致如此,一言一蔽之思无邪。
晓光是把爱情作为自我救赎的别一种修行方式,他能够在食色性中实现自我身份的认同: 他写诗,他有七情六欲。
晓光的诗意是从自己的生活中挖出来抠出来的。
他是农民,是军人,是职场底层的一员。他和杨辉隆自办《三峡诗刊》数十年。从在奉节街头当第一批打工仔起,他就开始有意识地积累繁杂的生活体验了。他给自己画了一幅逼真的肖像。《男诗人》:“一辈子的本事/就是擅长东想西想/东张西望/直到华发谢顶/满脸皱纹//”。当代人已是“快人类”,不能过“慢生活”了。晓光是当代人又不同于当代人。他行走能快能慢,过快生活又过慢生活。有人到各种书本里捡拾牙慧渣子写口水写诗,晓光用自己的生活底子写诗。说来这种积蓄也忒离奇,用去一块再长出一块,永远也用不完。他东想西想东张西望,诗也跟着生活鲜活起来。“写下前辈的姿势低下腰身/写下自己原本是农民的子弟//” (《山村速写》),由此向生活的母体反刍。
人们不能不佩服晓光诗歌语言的精气神。诗既短小,言必选,句必炼,词可用。李白在万州山顶上,杜甫在川江木船上,写下的多首古代白话诗,擦亮了晓光说话的口齿。竹枝词和巴蜀四句子民歌,行数照旧或翻倍,跟上了晓光诗歌的行数和节数。《新鲜词儿》:“我实话实说,十八岁以前没穿过窑裤儿/一个声音脱口而出:不就是放空档么//”你读晓光诗歌总得先知道,不论是康熙皇帝的御用语词,还是手机微信里街头混混骂人的新词,都能有幸演绎成晓光时新的诗歌语言。既成诗语,也就无所谓高低贵贱。实话实说,脱口而出,且令人喜闻乐见。
古人用五七绝五七律写诗,用几十个近百个词牌写词,写了一千多年了。今人继续写,佼佼者进入了中国文学史中国诗歌史。
冉晓光继承前人格式创新最终定制,且有数千首诗歌实绩的“十行八行”体,亦应进入中国文学史中国诗歌史。
冉晓光十行八行体中的许多首诗,也该进入中国文学史中国诗歌史。
万州现当代出现的著名诗人,有唯美主义的何其芳;有写小诗被马悦然称赞的杨吉甫;有写八行诗而被誉为“沙八行”的沙鸥;有骑马挎枪走天下的张永枚;有写遍川滇情染故土的张永权;而以写十行八行体从一而终的冉晓光,算不算一个执著的追随者呢?
晓光不是一个被遮蔽的诗人,他有亮度,只是厌恶头顶上人为的灯光对他聚焦。他作诗时,是一个宅家的孤独隐士,作完诗则仅此一个离不开柴米油盐的市井儿男。
晓光曾对女诗人伊恋怅然自白,《梦之蝶》是他的“收官之作”。这又是晓光的一个隐喻,真正的诗人写诗写到白头,晓光无论如何是收不了官的,生活与诗歌不准他下岗。
《趴在地上写诗的女孩》
天真地在一尊巨石前伏下身子
提笔的姿势不再天真
丰满的胸脯贴近大地的那一刹那
我想象过,地动山摇
满山金黄的秋菊,肃然注目
她笔下流淌的是晶莹的瓷
冉晓光看见了石桶寨下一个女孩的惊人举动,真想扑上去把她拉起来,一起摩挲泥土中的瓷。